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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春时雨

小说:

台城春暖

作者:

闻竹柳

分类:

古典言情

春狩过后,阴雨又缠绵个不停。夏至一过,天气陡然闷热了起来。乌云一团一团堆积在天边,黑压压的,将人困在闷热潮湿又密不透风的蒸笼内,压得人喘不上气。

孙迁的尸首便在蒸笼内在廷尉狱停了近半个月,虽然停在了后院里,并没登堂入室,但散发的气味却如鬼魅一般浸染了院内每一处。

顾司徒迟迟不允下葬,廷尉狱的文书每日上值路过,避无可避,只好以袖掩鼻,快步疾走,苦不堪言。

终于有一日,当司徒再次造访时,看着孙迁那张了无生气、绝无可能死而复活的脸,点了头。

冯益不忍看,忙命人拉走安葬,随后奉上了自己这几日查出的成果。

孙迁骤然离世,他的妻儿悲痛欲绝,轻而易举便将孙迁在京郊几个农庄的情况和盘托出。

顾修昀接过冯益呈上的案卷,却未展开。

翌日,这份案卷便出现在了太极殿内予瑢的案头。

朝会结束后,顾修昀被予瑢留了下来。

“孙迁一案,交由司徒,朕很放心。”朝臣鱼贯而出,予瑢捏着张折子,面有愁容,他现在更担心另一事。

“今晨收到兖州急报,北地连日暴雨,致黄河决堤,沿岸的嘉陵县受灾严重,灾民蜂拥至荥阳郡,郡守乔连淮上疏请求朝廷拨款。”

他又从堆满奏章的桌案上翻出两张折子,“并州和青州同样内涝严重,这是请求拨款赈灾的折子。”

急报直达御前,无需经由尚书台,因而顾修昀并未见过兖州的上疏。他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

并州、兖州、青州,黄河自这三州境内流过,早先连日暴雨时,顾修昀就有所察觉,今年黄河恐有决堤的风险,也提早进行了预案部署。

只是,这其中却似乎有些蹊跷。

“并州和青州灾情尚且可控,只上疏请款,其余并未提及。只是兖州——”顾修昀皱眉,总结了一下奏章上的内容,“荥阳郡守开仓放粮,又担心等不及朝廷拨款,便拿出自己半数家财垫付救济灾民,此番上疏是请求将这部分的花销补给他?”

予瑢点了点头,“没想到兖州的灾情竟严重至此。”

顾修昀沉默,予瑢又道:“上个月十三州牧旬议时,就曾提到今年黄河沿岸恐不安定,当时便给这三州中黄河流经的郡县拨了专款加固堤坝,即便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至少也能加固外围,当不至于连朝廷的拨款都等不及,却要动用郡守的家财。”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顾修昀安静听着。

“荥阳郡在兖州是除治所陈留郡外人口最多的郡望,荥阳受灾,州牧府不会坐视不理,乔连淮为何不向兖州牧求助,而是先挪用家财,再越级上报,连尚书台都未曾知会?”

照理说,嘉陵县在荥阳郡治下,嘉陵县令向荥阳郡守求助无可厚非。但此事应由荥阳郡守逐级上报给兖州牧,再由兖州牧报给尚书台中度支部,若是度支部无法决策,应再报给杜司空,断没有放着州牧府、尚书台和司空三重上司不管,直接一封折子递到太极殿的道理。

而顾修昀只说了一句,“嘉陵县遇灾时来不及上奏,奏请拨款却用了急报?”

予瑢被一语点醒,“司徒的意思是,乔连淮有问题?”他抓过乔连淮的折子又看了一遍,“可是据他所言,荥阳之困已解,又派了人到嘉陵县救援,不出一个月便解决,也可算得上是行动迅敏。选在此时上奏,或许只是借机向朝廷表忠心?”

天子心善并非坏事,顾修昀颔首,“此时尚不能下定论,且再等等看,是否有其他异常。”

予瑢不无赞同地点头。

正这时,空旷的殿内响起清晰地一声“咕噜”。

予瑢轻咳,“时辰不早,司徒不妨留下与朕一同用朝食吧。”

宫婢奉上御膳,又鱼贯而出。

予瑢坐在顾修昀对面,既谈完了公事,便闲话起家常。

“听说近日宁安常邀司徒到东山别业宴饮,司徒却未曾赴约?”

顾修昀似没听出他话中意,轻描淡写道:“台省事务繁忙,未得空闲。”

予瑢“哦”了一声,没再说其他。

两人默默用膳,过了一会儿,他抬眼打量顾修昀,斟酌道:“东山风景秀丽,司徒若是得闲,也不妨出城走走。”

顾修昀入京以来,生活格外单调,平日里极少出门应酬,有时连朝中同僚设宴相邀都婉言拒绝,更别提是宁安郡主。

顾修昀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郡主热衷清谈,爱好风雅,下官一介武夫,恐令郡主不喜。”

他在予瑢面前说话没什么忌讳,但这话旁人听了也许会信,予瑢却知他只是在寻托辞。

当年还在凉州时,有次予瑢随先帝同去兴庆府视察驻军,顾行之和顾修昀一路随行。彼时正逢七月半盂兰盆盛会,晚间焚香敬神后,顾修昀偷偷带着他溜去了兴庆府著名的怀远夜市,在一间玉器铺子里,予瑢看上了一枚葫芦形的小玉坠,可店家却说这是一位家道中落的学子典卖的,若想买走,需得对出学子留下的对子才行。

予瑢当时年岁尚小,自知学艺不精,便想知难而退。顾修昀却不肯,让店家找几个读书人作证,偏要将那对子对出来。

店家也是个好热闹的,当即便敲锣打鼓地引人来与顾修昀比试。周遭渐渐有人前来围观,其中不乏苦读数年的读书人,和顾修昀你来我往无数回合,竟无人能胜过他。不出半个时辰,那枚小玉坠便如愿以偿地落到了予瑢手中,直将予瑢惊得目瞪口呆,半晌都合不拢嘴。

予瑢只见过顾修昀整日在马场驰骋,从未见过他伏案苦读,全然没想到他竟能以一当十,舌战群儒,简直是深藏不露。

故而顾修昀说他是“一介武夫”,予瑢说什么也不相信。

予瑢摇了摇头,老神在在地轻叹了口气。

也罢,虽他有意让顾修昀成为宁安的郡马、自己的妹夫,但似乎确实有些不切实际,不提也罢。

*

颜箫坐在窗前,惆怅地看着水滴自廊檐瓦当下串连成线。

今年不知为何,还未入夏,却连日下雨。春日本该是经常举办宴会的时节,今春除了春狩,她竟一场宴饮都没参加,拘在屋里实在闷得慌。

说来奇怪,春狩那日归来后,她十日里有八日都梦到了同样的场景:高头骏马、红缨枪、目带怜悯的少年郎。她在梦中并不感到害怕,可一连几日皆如此,也不得不让人觉得蹊跷。

莫非是因她今岁佛诞日祝圣时走了会儿神,怠慢了佛祖,所以撞了什么邪?

颜箫疑神疑鬼地出门去了东院。

才出院门,远远便见前面一人撑着伞,已至东院门口。

“阿兄!”

颜笙站在垂花门下回头,瞧见她,停下脚步,含笑望着颜箫提着裙摆一蹦三跳地跑至近前,将手中油纸伞倾了过去,“慢点跑,当心路滑。”

颜箫自染春伞下钻进颜笙的伞下,方见他手中提着一个檀木盒,“这是什么?”

“方才在街上看到几样精巧玩物,便给阿筝挑了些。”

颜箫打开盒盖瞧,颜笙看着她的发顶在眼前晃来晃去,示意润秋接过他手中竹伞,将一个小油纸包递到她眼前,“阿箫也有份。”

油纸包散发着微微甜香,一下子吸引了颜箫的目光。

颜笙笑道:“回来时路过斜桥街,在馥香铺买的青梅饧。对阿筝来说是有些过甜了,但对阿箫却刚好。”

“阿兄最好了!”颜箫欢欢喜喜地接了过去,一双杏眸弯成月牙。

东院内,听见声响的刘娘子打起帘子出来,“是六郎和十一娘来了?快进屋来,可巧,二十四娘也在呢。”

屋内颜炳和檀氏正叙话,檀氏手边一沓书信,正一封一封拆了看,颜炳则在一旁逗弄阿筝。

颜箫和颜笙跽坐在下首。

檀氏从书信中抽空抬头看了两人一眼,瞧见两人被雨打湿的衣摆,微微叹口气,语带抱怨,“今年雨水也太多了些,误了花期。为着此事,梁夫人还来了信,说是今年的赏春宴恐办不成了。”

梁氏在城北有处颇大的园子,称为梁园。梁园东倚钟山,北临乐游苑,风景秀丽,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梁家好客,又擅侍弄花草,每年春夏之际,梁氏都会在园中设宴赏花,邀京中各路文人士族前来宴饮。

檀氏倒不是为着无法赏花而遗憾,谁人不知,士族举办游宴,不过是为相看各家子女寻个由头。今春颜箫和颜笙正当年,更是颜箫去岁八月及笄后头一个春日,错过今次,好儿郎只会越来越少。

颜箫却一点不知她在愁什么,正在眉飞色舞地畅想着,“想来今岁冬日必定多雪,那便可以在庭中炙火吃暖锅了。”

“暖锅可是好东西,”檀氏也笑开,瞟了颜炳一眼,“偏生有人不懂它的妙处。”

颜炳笑着摇了摇头,“我恐是有陶先生说的那畏血之症,见不得桌上有生炙。”他说着还举起阿筝的小手摇了摇,“是不是,阿筝。”

“才不是呢,”颜箫一撇嘴,“阿父是怕我们重归‘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吧!”

颜笙莞尔。

阿筝捏着颜炳的胡须,咿咿呀呀的,似乎也想说什么。

颜箫招手,让乳母将阿筝抱过来。

才刚几个月大的阿筝像个软乎乎的奶团子,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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