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冠多误身》
“青蘋姐,再给我讲点儿你们药王谷的事吧!你师父是谁,名气大吗?”
“为什么叫论剑大会啊,你们都用剑吗?可我听娘说江湖上用刀的人比用剑的多,是真的吗?”
“青蘋姐,你能收徒吗,你看我资质如何?”
……
口焦舌干,不到半个时辰的车途,青蘋就将把一年的话都说尽了。
身旁的相国千金却还是一双大眼盛满向往陶醉之情,意犹未尽,显然还期盼从她嘴里再掏些话出来。
千金名唤裴猗兰,是裴相娇宠的独女,自称从小遍览群侠传记,梦想有朝一日闯荡江湖。从昨日在宁王府屏风后偷听到她与吴医令师出同门,待她一出正堂就软剑般地劈头冲来,缠着她说尽江湖事。她略提二三,裴猗兰兴致更高了,又嗖地冲到王妃面前,要青蘋明日一同去终南观进香。
裴相的软肉送上门,王妃哪有不肯的,一脸慈容地替她应了。
又对青蘋说:“裴小娘子天真烂漫,在闺中没什么朋友,你心肠比旁人好,多怜她。”
青蘋想,让她,忍她,容她。都说得通的,为何要怜她?
如今她完全明白了。裴猗兰不拘小节倒不是事,但此人行止有一种天生觉得所有人都该允她所求的心态,虽然没有什么坏心眼,但极易冒犯别人。
偏偏在她的人生中,真的没有人拂逆她。
这样的性子,偏最不适合江湖草野,走哪都怕犯小人。
可是青蘋却很能同情,她年少时也曾在这上面栽过跟头,甚至真如王妃所言,生了一丝偏怜之意。
真正在宠爱中长大的人,就似向阳处磊落生长的草木,因为被没有任何期待回报地宠溺,透着一种没有拘束的招展,枝繁叶茂,落在不得意者眼中,却成了阴影。正阳当头时缩成一团的不甘、嫉恨,推终会在日薄西山时变成张牙舞爪的阴翳。
沐浴朝阳之时,是不会忧患黄昏将至的。
青蘋看她,她亦凝望青蘋久矣,忽又道:“青蘋姐,我发现,你和别人好不一样。”
青蘋问:“别人如何,我又如何?”
裴猗兰颇有心得:“很多人——其实我也是,一旦谈上熟悉的话头,难免兜转到自己身上,变成'我曾经',‘我’怎么样怎么样。但是你好不一样,即便和我说宗门、师尊的事情,里面几乎都没有关于你存在的只言片语呢。”
她看青蘋,就像看传说中的隋珠和璧,压抑着兴奋和稀奇,故作深沉:“你肯定有很多秘密。”
此时,青蘋正卷起车帷探看,佯作赏景。
已出南门十余里,渐近终南山延出一脉和缓的山峦,蓊青山尖上薄烟环绕,宫观楼台隐显其中。
往昔,这一路都是游人如织,但如今时疫四起,人心惶惶,行人车马寥寥,每隔百步就见道旁卖酒水饮食的小贩遗弃的摊担桌椅歪歪斜斜地摞在一堆。
纤手次落水晶帘:“想你昨天说要给父亲祈福,是诓王妃的。这般开心,明明是来踏秋了。”
裴猗兰仍是摇头晃脑,为骗了青蘋出来得意:“我爹不过偶感风寒,正好卸了担子松乏两天。”
青蘋问:“裴相不是染了时疫?”
谁知这一问竟让她跳脚,倏地踢翻脚踏,怒道:“谁说我爹得了痨疫!”
青蘋正斟酌之时,裴猗兰已自圆其说,抓住青蘋的胳膊:“是不是吴医令悄悄告诉你的?”
二八少女蜜桃般的脸庞,渐次褪白,她皱眉时,委实不好看。
“是我记挂着疫病的事,口误了。”青蘋还是没有把小将军供出来。
裴猗兰倒长松一口气:“吓人,真吓人!”
她又毫无芥蒂地挽住青蘋,在耳畔轻声道:“青蘋姐,你不晓得。我之前听他们说……这眼下的疫病是长眼睛的。”
长眼?
裴猗兰稍稍安静一霎,厢中就只剩轱辘转得辚辚响。
她说:“你知道什么叫长眼么?那天阿爹的一个幕僚说,这是陛下铲除异己的手段。”
这年的秋雨不干净。
立秋之夜,滂沱的大雨不期而遇,在地上砸开的不是一朵朵水花,而是一滩滩带着恶臭腥气的污泥。
大雨次日即止,但随后隔三差五就降下绵绵不尽的土雨。
土雨多在暮时,随后辄有大雾,一种很难不与异象联系起来的怪疾,就会陡增患者。
百姓患疫者,发热恶寒,皮疹如粟,咳喘难息,症急暴亡,谈话之间就可染病。
不知是谁说,这似南疆巫蛮山林里的瘴疠,于是呼作“麻皮疠”。但素来康健的人,及时就医,尚得生还。
而城中官宦家若有患疫,体肤完好,但夙夜低热难消,头痛难眠,直至神志失常,谵妄躁狂,一朝毙命。
贫者尚得生,贵者难逃死。
世界上真有这样违反人常的疾厄吗?
“可另一个幕僚却说,”裴猗兰的声音压更低了,仿佛是怕车厢外的家仆知晓,“这是厉鬼索命。”
她乍不似之前说话爽利,青蘋等了一稍,见她咬唇几抿,分明是很想讲话,但被叮嘱过莫与他人说,她那副担心的样子,倒是像更忌讳,也更认为这才是真相。
“这倒是怪话。”
裴猗兰闻声抬头,见青蘋肘着车窗,支着右脸,完全闭了目,仿佛对这个话题彻底生倦,秋阳晃着珠帘流影,在她素白的脸上,似返景入林溪,撞上溪中白石,飞溅起微凉的光。
她突然发现青蘋生得异白。
这白不似肤如羊脂的娇娘,滋补得桃花气色;分明看得出青蘋是长久地亏耗着气血,或是先天有不足之症。但又不似病西施一般,羸弱的白里透着一痕青,整个人散着鬼见愁的黄气。
像石头。
昨日在雨堂初见,就觉得青蘋仿佛一件装在紫金锦匣里的素白石雕,已被琢磨成可以高置华堂的模样,但却仍然没有什么热辣或温顺的人味,光落在她身上,得不到任何回应,她只像深山溪流里一块质坚色白的硬石,天长地久的无情。
“疫病流行,是天地之间有非时之气,邪侵入体——譬如这污秽土雨,又遇在秋天,寒暑失序,人体极易五行失调,格外孱弱易感。若是有人下毒,更好说了。寘鸩于酒,寘堇于肉,只要是毒必有解药。”青蘋低颌一哂,“惟独鬼神之谈,实在滑稽可笑,作这样论断的人,和乡下得了急病,就去请跳大神有什么区别?”
言如丝饵,转瞬钓得,裴猗兰马上反驳:“是真的!‘医家说什么风邪入体……那,这入体的邪气妖风,既是不正之气,也是不可名状的,焉知不能是鬼神,不能是他人的怨气?’’”
青蘋不得高看她两眼,饶有兴致:“哦?没想到你有这样见解。”
她便讪讪:“倒也不是,我听那几个幕僚争辩的……其实吧,他们说是鬼祟作乱,也是因为,陛下请寒山道的仙师来,对外说是问道求长生,实际上是想求为大魏超度亡魂,化解业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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