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冠多误身》
乍在耳畔响起的男声,与心中不期而至的残影一瞬重合,翁然震响。却似不从外而来,而是自她心源——原来一直将桀骜戏谑的少年盘过千万回,谁晓得心外的故人音早被岁月畸变,染上陌生的沉稳。这种落差让她周身起了一阵奇异的寒颤,不愿抬头。
是徐回。
无法侥幸,确是徐回。
当时听到寒山道,她就有一种不幸的预感,寒山转攻剑武百年,至于今朝此代,哪还有第二个傻子似他一样痴学道法十几载?
但其实哪有什么预感,都是她十几年和这个宗门纠缠不清,了若指掌的判断。
记忆被割开一道豁口,封存的寒山雪风凛冽地涌出,以愤怒,以伤感,以错愕将她吹得睁不开眼。
不等她缓过劲来,一枚崭新而陌生的灵签,被布满剑茧的手递送到她眼睫下。
比起地上散乱的厚重木签,这通体牙白的更像一根玩乐的酒筹。
上面镌着一句古人诗,唯在此时被赋予了一种谶语的意味: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青蘋不由抬眼,却撞见他仿佛垂悯的眼神。
那朵数年前看旧的莲华玉冠,已从苍青未敷之态,换成一盏满开的冰白。
莲冠之下,长眉朗星如昨,脱去豪侠狂气,道衣飞云,鹤氅如雪,业已不是她所熟悉的剑道弟子劲装,革腕不再,广袖曳地,身上常年不离身的三剑也不在了,只有一支青陵玉柄拂尘悬搁腕间。
竟真生出与天地长生的仙姿意魄,如无俗念,如忘前尘。
他甚至见青蘋缄默不语,问:“不要了么?以前,不是最想要这个?”
他竟像个重逢老友,没有一点撞见她该有的窘迫与尴尬。
那她先前内心的仓惶无措算什么?
算她当年在寒山道的山门前把脑子冻坏了?
竟然在操心万一撞见他眼里未灭的旧情,当如何是好。
青蘋嘴角难得扯了一丝笑,却好似冰溪初融,愈发冷了:“以前我命为天地所弃,求告神佛,百问无解,可还是活到了现在——可见云房真人卜卦也有不灵的时候。徐道长,既然枯木谶对我已经没有意义,现在给我一支签,即便出自你这位国师之手,是不是也有点贼去了才关门的意思?”
一声冷哼,像冻伤的花从凌霄枝头,坠砸在地,一大朵艳色冰凉,令在场的人无不心惊。
罕见的凌厉,让裴猗兰都察觉到了,一时噤若寒蝉,不敢插话。
她好似第一次认识青蘋,像看匠人为她当面剖璞玉,削去一角,露出苍青。
可显然徐回没有,他上下完完整整地打量这个奇迹:“是了,你真的还活着。”
他眼睛里突然扬起的笑意,终于点燃了青蘋。
她接过那根签,起身问:“徐道长,今秋长安多雨,旧伤可还会疼?”
这句话倒让徐回动容,他的声音突然低缓,陷进了往事里:“是说哪道伤呢,阿蘋?以前你的医术也不大通,总落下许多根,别的也罢,每逢风雪,我的右肩——啊——”
裴猗兰正竖起耳朵听故事,就听见那柔和的男声突然直转高昂。
众道官只见裴家携来的紫衣女子,将那根徐回常怀袖中的灵签抵在他肩上一处,纤纤素指缓缓转动,神色淡然得仿佛在与他针灸一般。徐回也硬气,除却刚开始被出其不意得一下吃痛,现在也是叫也不喊,只些微地嘶声,玉面苍白地望着故人,只等她解气尽兴。
可她的怨恨太长太久,徐回已经面如金纸。
周围道士终于忍不住上前挪了一步:“这位善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莫说神明,明日徐道长还要觐见圣上,这——”
她收手,将那签一掷,盯紧了徐回:
“当年不是早就告诉过?留病根,故意的。”
终南观离城半远,一般人家来打醮,一通法事结束,紧赶慢赶,城门也多半落了匙,都得小住一晚才能回京。
经此一事,终南观很难住得,裴小娘子贪玩,不肯赶路回家,软磨硬泡在五里亭的驿馆歇下。
傍晚又下起了雨,仆婢用时疫吓唬她,让她乖乖在客房里待好,不许乱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似约定俗成,不能在黄昏时刻走进雨雾里,仿佛淋了雨就会得诡异的时疾一样。
但这种未被医家论证——起码没被太医院肯定的说法,往往带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威慑。
就连胆大包天的裴相千金也尊重了一下,万一是真的呢,算了算了。
她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
往上望,逐渐西沉的残阳,将城郭外混沌的雨云染出形色来。在沉沉黑云下,像一头黄沙做的兽,豹的脊,狮的头,伏脊抻背,随时向京师扑去。
往下看,四合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梧桐,似因雨水多的缘故,焦黄泛黑的落叶早早堆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雨落在上面,嗒嗒极响。只剩光秃而笔直的树干,孤零零地矗着。
也不是,树下站着青蘋,她身纤瘦弱,却也站得孤直,只看着被雨泡得发黑的树叶,若有所思。
她会后悔,把那根看起来还蛮贵的玉签丢了吗?
显然不是,当时那根签擦着徐道长的耳朵过去,把功德箱钉出了第二个可供钱币进出的口子。
裴猗兰想,她一定是话本里那种用暗器的好手。
还是在想今秋时疫如何得解?
好像她也不是无私奉献的人——否则早把那颗什么珠,给吴医令了。
裴猗兰抓耳挠腮,像看一本只有中间残页的书,偏偏最勾她的几页给她看着了。
青蘋闭眼,深吸一口气。
轻轻扬过面颊的风很弱,雨丝也拂不进屋檐。
但她仍然可以闻到,风雨里,土腥气下,有一种花香极淡,似菊微苦,似兰清远。
莫名熟悉。
“青蘋姐!”脆生生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裴猗兰正在二楼挥手,朝她大喊:“枯木谶是什么?”
回敬的摇头一笑,早脱去了前遭的冷冽尖锐,仍是她在王府那副似块石雕,如她顺从时,便觉得她沉静从容,当以沉默对峙,难免觉得她真是硬的像块石头。
然后那抹被雨润得微湿的紫影,轻盈地转进回廊。
果真如徐回所说,守口如瓶。
裴猗兰对徐回的出现是不大满意的,他长得这般仙风道骨,应该比青蘋更不近人情,最好二人横眉冷对,在青蘋掷签的时候,他空手夺过,然后二人大打出手,报菜名般喊着四字招式,一人诉怨,一人解释,最后才相逢一笑泯恩仇……
而不是在冷若冰霜的医女面前不敢喘大气,等彼走后,气定神闲收下裴府管事相赔的一秤金子。
这是皇帝请来当国师的得道仙长?像个可疑的江湖钱串子。
当时裴猗兰就不买账,上前寻衅:“徐道长,你和青蘋姐是仇人吗?”
徐回双袖合拢,阖着双眼,听到“仇人”二字,眉心的一点红痂微颤了一下,嘴角浅笑未改:“哦?善信想听旧闻,何必故使激将呢?”
“那你为什么不躲?”被拆穿了,裴猗兰也不臊,愈发咄咄,“问心有愧咯?”
穿殿的风吹起他的袖袂,日轨西转,午后变熟、发黄发旧的阳光笼住了他,在坦荡的光里,袖中被遮住的轮廓阴影若隐若现——他的手,紧紧地握着那根捡回来的签,指腹极缓地摩挲着亲自镌刻的字纹。
他笑出了声,颔首道:“贫道确心有愧。”
裴猗兰暗中咬牙。
要是青蘋是石头,他就是一朵棉花,打上去,无痛无痒。
前车之鉴,他们这种人自己不想吐一个字,多半是怎么都抠不出来了。
裴猗兰只觉无趣,转身离去。
“不过,”徐回突然开口,“贫道想请裴小娘子帮一个忙。”
他笑吟吟:“若裴小娘子能让阿蘋收下这根签文,兼能心平气和地听贫道为她解签——必有重谢。”
“你不会以为讲个故事就能唬住我吧?”她有一点理解青蘋了,被道士耍着打太极,实在无名火起,她也哼了一声,“这世界上有什么报酬能让相国千金屈尊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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