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铁战》
位于早稻田大学附近的一幢三层独户寓所,早先是廖仲恺、何香凝夫妻为求学于1903年夏天与人合租的房子,后来因兴中会需要一个联络站,他俩便将其全部包租下来。继之因被孙中山、黄兴等人陆续当作秘密启发和提高众多留学生思想觉悟的场所,男主人便将寓所取名为“觉庐”,而擅长字画的女主人则挥墨书之并将裱装悬挂于二楼大客厅的北墙上。
这天傍晚6时许,在“觉庐”字画下前方那一张矮脚的方桌的案面上,有一口铜制火锅的木炭刚刚烧得小半红,而锅体的周围却已摆着七个盛好芫荽、葱花、姜丝、蒜米、酱油和陈醋的味碟。
有顷,只见黄兴一边用勺子从坛子舀出辣椒酱往自己的味碟里大加特加,一边朝孙中山、廖仲恺和何香凝笑道:“今早观摩了答辩会,你们总算是领略到他杨某人的风采了吧?”
孙中山应声:“是领略到了!那你们这就给我们起起他的老底如何呀?”
“行!”黄兴旋将筷子搁在味碟上,遂抓起湿餐巾边抹嘴角边说道:“这家伙呀,既是我和钝初(宋教仁字)的湖南老乡,也是我们俩在东京弘文学院修日文时最要好的同学之一。而正是有这样的交情,我对他还是相当了解的。杨度——湘潭人,字皙子,其成名作是早已脍炙人口的《湖南少年歌》,而歌中的那句——‘我家数世皆武夫,只知霸道不知儒。家人仗剑东西去,或死或生无一居。’正是他们老杨家当年家境的真实写照!”
“哎——既然如此,那他怎么不从军反而从文呢?”何香凝快人快语道。
“哈……”黄兴咧嘴一笑,“那就得从他当年的一段奇遇说起了。大概是一年前吧,”他指向宋教仁、汪兆铭和胡衍鸿:“我们五个一起在一个居酒屋吃‘关东煮’时,他曾告知说——光绪二十九年春,他在参加‘经济特科’会考的前夕,曾只身前往长沙的岳山寺占卜求签,可没想半道上遇到一位一同上山礼佛的老伯……”
——以下是黄兴等人转述的有关故事的现场还原: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只见胸前挎着一把吉他的杨度一边行走,一边重复弹唱自己新编的“学堂乐歌”: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①
杨度弹唱罢,刚好走近一个岔路口;然而,就在他抬头观察路牌的当口,前面突然传来一位老者的高歌: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杨度听到这,下意识地扶琴跟吟。)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②
歌毕小一阵子,杨度即见一位鹤发童颜、寿眉入鬓、长须飘飘,堪称是一派仙风道骨的老者坐在已落地的滑杆轿上注视着自己。——对方显然是有意在等他。
双方经施礼报姓后,遂结伴前行……
“请问杨小弟这次求的什么签问的什么卦呀?”坐在轿子上的老者问道。
“小生求的功名签,问的是进京赶考的卦。”杨度回答道。
“你多大中的秀才,多大中举人呀?”老者又问。
“在十七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
老者竖起大拇指,“雏鹰试啼就能如此,小弟真是了不起!”
“唉——”杨度长叹一声,“只可惜去年在乙未科会试中名落孙山,所以今次再赴京赶考就先上山问个卦。”
“你在考秀才考举人前求过签问过卦吗?”
“那倒没有。”
“哈哈……”老者爽声一笑,“所以考得上考不上还得看自己所学如何,而此番若是求了个下下签,那你又该何自处呀?以老夫之见,你到佛堂许许愿就好。”
“老伯,听您一席言胜读十年书!那小生今次只许愿就是了!”
“哈哈……够当机立断,你定是出身于军人世家吧?”
“对!”杨度下意识地应了声,旋瞪大双眼:“您——是怎么知道的?”
“哈……老夫还知道,你应该就是关外朝阳镇总兵——杨瑞生的过继子!”
“真神了!老伯——您是算命先生?”
“哈……不不不……”老者摇头摆手道,“老夫这全然是靠推断而得,只不过类似的推断方式倒是为很多算命先生的拿手好戏。”
“哦?那您能否告诉我,这究竟是……”
“当然可以!”老者赶话道,“首先,你背着这么大的洋琴走这么长的路,不仅健步如飞、歌声瞭亮,而且这身板还挺挺的,若非不是从小就受军营之正规训练,又岂能轻易做到?”
“嗯!有道理。”杨度颌首认同道。
“其次,辛弃疾是个文武双全的‘词圣大将军’,你弹唱的是用《练兵?将门狮子吼》的曲调配以他的军旅名词,足见你崇武有加!而你年纪轻轻就能高中举人,且有银子连续两年上京赶考,这也就足以说明:你应该出自——从小就能请得起教师爷的将门帅府!”
“嗯!您分析的是!家父从小就给我请最好的专教。比如说,不到十岁,他就花重金给我请了个善教记忆术和珠算的东洋老师。”
“哦?那记忆术对东洋人来说也是舶来品,而珠算我们才是祖师爷,令尊怎么就让你……”
“老伯,话可不能这么说!从晚辈师从的结果看,父亲此举是极为正确!”
“哦——,此话怎讲?”老者问道。
“其一,”杨度伸出一个手指头,“他能同时教我日文,这可为我日后留学打下良好的基础。其二,”他边说边多伸一个手指头,“大和民族是个擅长效法他人之长并发扬光大的民族。比如珠算,他们在革新乘除算法和改进算盘结构上就很有一套!当然,其记忆术也同样如此。其中:把记忆术和珠算巧妙的结合起来,使人更易于记住枯燥的数目字,就是他们的一大创举!也正是跟他学了好几年,我不但练就出过目不忘的真本领,而且还比父亲军中的任何一个账房,都能更清楚地记住账本上的数目字。大概在十四五岁时候,他们便称我是‘活账本’!”
“哟——嗬!”老者不禁两眼放光。
“这还不算!由于我还可以两手同时各打一个算盘,而且既快又准,他们还给冠了个‘金算盘’的外号。”
“哈……”老者大笑一声,“‘金算盘’可比‘铁算盘’更值钱!你呀,又是‘活账本’又是‘金算盘’,我若是你父亲呀,肯定会把整个账房都全交你。”
“这个您还真就说对了。”
“哦——?”老者又两眼放光。
“之前是有那么一两年,他不仅让我参与看管军中的账目,还把家里开的商铺一股脑的让我来主事打理!”
“哈……我就说嘛,现代战争拼的就是器械和粮草保障。你那二品总兵的父亲,不!准确的说你那当二品总兵的嗣父,早就想把你培养成文武全才!”
“老伯——”杨度为之大惊,遂大惑不解道:“您……您又凭什么知道……”
“哈……且听我慢慢道来。”老者神情得意地捋了捋自己的长须,遂款款说道: “刚才我远远听闻你的歌声呀,就能听出来,你的三湘南腔——夹着浓浓的关外北调。”
“哦——那倒……那倒也是!”
“哈……可你再试想一下,这年头又几许有我们湘人能到关外当上大将军?更何况古有杨家将,而今再出个同姓的名将,那岂不是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
“那是!那是!”杨度连忙颌首认同道。
“哈……”老者又满脸是笑,“况且老夫——”他伸手一指,“还见过你的嗣父。”
“真的?”
“这还能有假呀,凭你这长相,我是越看越像。”
杨度莞尔一笑:“倒是有好些人这么说。”
“是吧?”老者也莞尔一笑,“所以对你们祖孙三代,老夫我还是蛮了解的,你有否兴趣再多听一听呀?”
“当然!当然有!”杨度冲口而出道。
“哈……”老者接着又手捋长须思忖道:“你祖父杨礼堂为我湘军早期的四品都司。而你如今的嗣父,亦即你原先的大伯杨瑞生,自十九岁考中秀才后转而投笔从戎起,就一直随你祖父同在一个军营。咸丰八年(1858年),他俩所在部队的六千余人与太平军新秀陈玉成、李秀成率领的数万兵马,在安徽庐州三河镇展开血战。最后,包括名将李续宾、曾国华(曾国藩之弟)和你祖父等在内的五千多将士阵殁,而你的大伯却有幸得以死里逃生,并在其后的战斗中屡立军功而荣升至二品总兵!可他却也因战残了身子——而憾于膝下无子!”
“老伯,您怎么就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是这样,”老者再捋长须,“从咸丰三年起(1853年),老夫就在曾文正公的府上任幕僚,直到二十七年后的光绪六年(1880年)才离开。可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是——当时一得报三河镇的败绩,曾公即吐血哀鸣:‘湘军精锐,覆于一旦!’……好了,你家的事呀,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就不知你方不方便也说一说自己过继以后的往事呀?”
“当然可以!”杨度颌首道,“在我六岁那年,我在曾国荃大人(曾国藩九弟,曾任两江总督)军中当参事的生父(杨懿生)突得重疾;他在临终前……曾当着族中长老的面将身为其四子的我过继给大伯,并嘱咐说:‘承瓒(杨度当时的原名)长大后最好也从军!’”
“哦——那你为何不报考国内外的军事学堂呀?”
“因为嗣父和我都认为,这世道已经变了!先考功名再入军校,出落成能文能武之才,方能更符合时代之需!谁知道,随着从国外不断引进以击发式枪炮等热兵器,我军亟需的尖端人才,已非吕布这样的剽悍匹夫!”
“哈……投笔从戎有来时。这么说,你已立志成为辛弃疾或司马懿喽?”
“对!能像他们那样‘每与大谋,辄有奇策’的确是晚辈的孜孜追求。”
“好!看来,我们很有缘。……哦,”老者拱手道,“那老夫就先预祝你——蟾馆折桂,如愿以偿了!”
“谢谢老伯!”杨度也抱拳道。
“……也就说到这,”此时由胡衍鸿说道,“他俩正好走到一个要彼此分道而行的岔路口,于是那老伯问杨度:会试结束后要回那里等音讯?杨度答道:因嗣父每年大都会选择冬至前后返长(长沙简称)休年假,故他们父子俩届时会在老家静候结果。可没想等到了时日,他杨某人却又名落孙山!可就在消息传来的当天晚上那老伯突然登门造访,看到名帖他杨皙子方知老伯——竟然是三湘大儒、公羊学③鼻祖和帝王学的一代宗师——王闿运!”
“啊!?”——孙中山、廖仲恺和何香凝俱是一惊。
“你先停下来吃喝,”宋教仁朝胡衍鸿招呼道,“后面就让我来接续述说吧。”随即,只见他若有所思道:“接着的情形是这样的……”
——以下是宋教仁叙说情形的现场还原:
杨度放下酒杯,随即一边举双手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银项链,一边郑重其事地指点道:“那天,他老人家还特地带上两块玉佩作为见面礼,送给了我们父子俩。”
黄兴饶有兴趣地小心接过,但很快便蹙眉道:“玉是普通的黄玉,图腾也就是个武财神,这保命保财的小挂件街边可到处能买到……难道——难道这里边还另有深义不成?”
“那是!”
“哦!?”——众人皆惊道。
杨度抓回玉佩后,遂下意识地晃动道:“大家知道,这武财神呀,通常在年画上都是一副黑面浓须,头戴铁冠,左手拿元宝,右手挥铁鞭,跨着黑而来的英勇模样。可诸位若是仔细详端一下这块玉佩,就可发现:其右手的铁鞭被改成了一把剑,而我恩师之所以作此一改,是因为他认为:按这图腾上的模样特征,此时的赵公明业已是个功德圆满、威风八面的大元帅,业已是个被众生顶礼膜拜的胜利之神!而既然如此,若他还是先前那个挥鞭驭虎的主,那不就寒碜降贵了吗?所以,他只有变成那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关公,或那能在长坂坡横扫千军而单骑救幼主的赵子龙!且弃铁鞭而持利剑,才方显出胜利之神之英雄本色不是吗?”
“那是!”“还就是这么个理!”——有人应声认同道。
“随后便是——”汪兆铭主动接茬道,“当王大师表明自己一共在衡阳船山书院总共开有功名学、诗文学和帝王学这三门课时,皙子便忙不迭地拱手道:小的只明白前两学分别为科举者和立言者开设,而其三就得请大师明示了!王大师听罢笑曰:老夫所开的帝王之学,是以经学为基,以史学为干,再以先秦诸子为枝、魏汉诗文为叶。具体是——”
旋即,只见黄兴、宋教仁、胡衍鸿一起与之齐声朗诵道:
通孔孟之道,达孙吴之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集古往今来之吏治、财政、军事、外交等一切真才实学于一身,或舌战群儒,以正舆论!或发聩闳论,以达天听;或厕身庙堂,以扭乾坤!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冷眼旁观朝野上下,寻觅“每与大谋,辄有奇策”之人,乘天时,据地利,收人心,合众力,以辅佐帝王或自成将相,终造一番名震寰宇或功标青史之千秋伟业!
“哈……”孙中山爽声一笑,“你们真不愧为是他杨某人的同窗。”
“接着的情况是——”宋教仁打起手势道:“古人云:‘欲授之学,先问其志。’王大师振聋发聩的讲了上述那番帝王学的闳论,接着话锋一转,大谈皙子的人生楷模辛弃疾,可没等他把话说完,皙子的嗣父——杨瑞生就迫不及待地抢了话!据皙子回忆,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以下是根据杨度回忆所作的场景还原:
“大师,”杨瑞生对着王闿运抱拳打拱道:“有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们老杨家呀,算武道世家;既然帝王学其精在于谋略,而谋略又初起于军中,那我儿承瓒选这门大学问就对头了。”
“是吗?”王闿运喜上眉梢道。
“当然!他这个人呀,虽然非常崇拜辛弃疾,但向来好谋乏断,更适合做像管仲、张良、萧何和诸葛亮一样的‘军师’人物,而非有‘主公’之能耐也。”
王闿运听罢转向杨度:“小先生堪是文武全才,你真的甘愿做谋策之士?”
杨度立刻抱拳作揖:“刚才您也听见父亲唤我为‘承瓒’,而我之所以在十六岁那年改单名为‘度’,就想成为一个‘度量四海,宰辅天下’④的谋策之士。”他随即挥手一指,“刚才我父所点到的古先贤,不都是‘立一人之下,坐万人之上,调和鼎鼐,燮理阴阳、娄建奇功’⑤,而最终流芳百世为人景仰吗?更何况——本为花花公子齐桓公,之所以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⑥而成为第一代春秋霸主,不也就是得益于‘大宰相管仲之谋’⑦吗?”
“哈……”王闿运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孟子说:”他伸出三个手指,“人生有三乐,而‘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堪为其中一乐也。”他旋即转向杨瑞生,“不瞒大人您说,老夫向来视‘手掌天下权无非兵和钱’这句通俗的哲言为圭臬!而这些年苦苦寻觅的就是身上同具‘文韬武略’之‘经国济世’之才!而此番看中的——就是贵公子长年在将门所造就的阳刚之气和算术之能。当然,这也因为老夫和他有同上岳山寺的缘分,而也恰是这一缘分,再续了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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