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尘心归处
贞元五年（789）初秋，八月末。
东海之滨，涛声依旧。顾影怜的意识自那浩瀚无垠的冥界气海回归，身体仍伫立在当初踏入列姑射幻境的礁石之上。海风已带凉意，卷起她单薄的衣袂。列姑射仙境的永恒宁静、完美世界的倾覆幻灭、冥界归墟的生死彻悟，如同潮水般在她心海中沉淀、澄清。那双曾迷茫、曾痛苦、曾执着于宏大幻想的眼眸，此刻沉淀下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红尘虽苦，百劫千难，却是血肉之躯、有情之灵真正的归途与淬炼道心的无上道场！她深吸一口咸腥而真实的空气，不再留恋身后那片早已消散于海雾中的悬浮仙山，转身，步履沉稳地向着陆地方向走去。
数日后，她抵达海边小镇“望海浦”。在简陋的茶肆歇脚时，邻桌几位风尘仆仆、面带忧惧的商贩的交谈，如同冰锥刺入她的耳中：
“汴州、宋州……人间炼狱啊！去年大旱，今秋大疫！”
“惨！死的人堆山，十室九空！官药无用，郎中都折了！”
“逃难的堵了路……疫气散开，陈、许也危矣！” 言语间是化不开的恐惧。
顾影怜的心骤然缩紧。列姑射的真人所言“于力所能及之方寸天地，照亮他人，温暖一方”如同洪钟在心头震响，驱散了最后一丝犹豫。
她的战场，就在汴州！
她的使命，从未如此清晰——继承林惊风遗志，以北辰医寮之名，持灯入世，救眼前能救之人！
然而，孤身一人，身无长物，如何救？她立刻想到了长安，想到了北辰医寮！那是她和林惊风在长安八年心血所系，是林惊风留下的根基！
建中元年（780）四月，她与林惊风抵达长安，在林宅开设北辰医寮。八年行医，救治无数，声名卓著。林惊风医术精湛，为人仁厚，加之早年通过商人齐云出售苍冥山药材积累，以及后来护送咸安公主至回鹘牙帐所获的丰厚酬劳，积蓄相当可观。
贞元四年（788）初，接受清虚观主持玄胤真人请托，加入关播护送咸安公主队伍前，林惊风将北辰医寮钥匙、印信、账册及部分重要财物，托付给了长安名观清虚观内正直且与林惊风交情深厚的清和道长代为看管。
决断！立刻返回长安！
顾影怜星夜兼程，一路向西疾驰。沿途所见，民生凋敝之象已露端倪，流民增多，更添心中急迫。
行至关中东部，华山脚下某段山林官道。一伙因饥荒铤而走险的流民盗匪，见顾影怜单人独骑，虽风尘仆仆但气度不凡，便欲拦路劫财。匪首见其姿容清丽，更生歹念。
顾影怜心系汴州疫情，无心纠缠。先以携带的少量干粮钱财试图打发，言辞恳切：“尔等为饥寒所迫，情有可悯。些许钱粮，拿去分了，寻条生路罢！” 然匪首贪婪凶性已起，狞笑着扑来。
危急关头，顾影怜眼神骤冷！她足尖一点旋身侧闪，避开当面扑击的同时，腰间短剑已 “呛啷”出鞘！剑光如星雨飞旋，并非取人性命，而是专攻关节要穴。不过瞬息之间，匪首手腕一麻，单刀 “当啷”坠地，冰冷的剑尖已稳稳抵住他喉结。其余盗匪见状惊得目瞪口呆，握刀的手掌竟微微发颤 —— 谁能料到这看似文弱的女子，出剑之势竟如迅雷破风？
“为饥寒所迫是实，然劫掠伤人，天理难容！” 顾影怜声音清冷如剑鸣，“速速退去！若再为恶，定不轻饶！这些干粮，拿去！” 她将随身干粮抛在地上，剑尖压力一收。匪首面如土色，带着手下仓皇退入山林。顾影怜收剑入鞘，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仁心与锋芒并存，化解危机于无形。
风尘仆仆抵达长安，顾影怜直奔清虚观。玄胤真人和清和道长见她归来，闻其详述回鹘牙帐所历，及林惊风尸解之事，皆扼腕叹息；又听汴州灾劫惨状，无不唏嘘，当即取来北辰医寮钥匙、印信、账册，连同代管的金银财货一一交割。
回到睽违已久的林宅，推开北辰医寮斑驳的木门，往昔景象如潮翻涌：林惊风端坐诊案前凝神切脉，她立于药柜前踮脚取药；三更灯火下，他伏案批注医书，她研磨递纸；月台上他抚琴轻吟，她仗剑而舞…… 物是人非，唯遗志长存！她强忍心中酸楚，迅速行动：
1.召回助手：寻得曾在北辰医寮长年帮衬、现仍居长安的清虚观道士明尘。此年轻道人心性纯良且通晓药理，当年顾影怜于大雁塔下负伤养伤时，他便是林惊风信得过的助手，对北辰医寮诸般事务更是熟稔于心。
2.盘点家底：与明尘一同清点库房：尚余的各类常用药材（数量可观）、制药器械（药碾、铡刀、银针、火罐等）、备用被服。查阅账册，确认积蓄丰厚，足够支撑一场大规模救援。
3.倾力采购（由明尘出面）：顾影怜取出大部分积蓄，列出详单：
（1）药材：人参、柴胡、黄芪、当归、茜草、金银花、连翘、苏叶、荆芥、防风、白芷、苍术、藿香、佩兰、黄连、黄芩、黄柏、秦皮、白头翁、马齿苋、生地、玄参、丹皮、赤芍、大青叶、板蓝根、大蒜、青蒿、艾草、苍术等（巨量）。
（2）防护消毒：细密麻布（制罩袍、口罩、手套）、烈酒、生石灰、皂角。
（3）物资：皮纸、笔墨、耐储干粮（胡饼等）、大水囊、大车数辆、健骡马。
（4）招募：募贫民、流民中健壮可靠者作力夫护卫（厚酬，诺防护）。
明尘留守北辰医寮，责后续筹药、传信，并重启医寮义诊长安贫民。
不日，顾影怜于长安清虚观征调数位素与林惊风交厚、擅治疫症的名望道医，正式组成“长安北辰医寮抗瘟队”。道医们皆着青灰色道袍，腰间悬药囊与拂尘，与劲装佩剑的顾影怜并肩而立，整支队伍既含医道仁心，又显道家风骨。
顾影怜一身劲装悬剑，目光如铁，亲率这支队伍东行。车队载着数车防疫物资，持官府赈灾文书与北辰医寮印信启程。抵达汴州时，景象惨绝人寰：昔日繁华的运河重镇死寂沉沉，城门戒备森严，城内哀鸿遍野。隔离营区人满为患，呻吟与哭泣交织，空气里弥漫着死亡气息。
顾影怜迅速在城外寻得一处废弃大庙，高悬“长安北辰医寮”旗幡，建立起规范的大型临时防疫医所。
1. 铁律防疫制度：
三区两线管控：严划清洁区、半污染区、隔离区，通道严格分离。
三消更衣流程：所有人员进出必以皂角水净手、烈酒擦肤，并更换消毒罩袍与双层麻布口罩（内衬艾草和苍术）。
强制防护要求：病患及接触者必须佩戴口罩。
环境消杀规范：每日数次以生石灰水泼洒，辅以生艾草、生苍术烟熏。
尸体处理铁规：专设处置区，深埋六尺以上并厚撒生石灰，作业工具及人员严格消毒。
沸水饮用令：饮水必须煮沸，列为死命令！
2. 辨证救治体系：
顾影怜亲自坐镇主诊，与清虚观道医们默契配合：辨明症候、析判病机，或施以汤药针石，或行祝由之术，将医道与道术融于救治之中。
在她的带领下，“长安北辰医寮抗瘟救援队” 成为疫区希望的象征，顾影怜 “星辉娘子” 的名号也随之传开。面对弥漫的死亡恐惧，她不仅是医者，更是心灵的抚慰者。她以于冥界悟得的 “气聚则生，气散则亡，皆是自然，珍重当下” 之念，温和开解濒死者与丧亲者。这份超越恐惧的平静，如同黑暗中的微光，给麻木的心灵带来慰藉与力量。
然而，疫情规模远超预期，药材消耗如崩堤之水。更棘手的是，一种名为“血热疫”的凶险病症蔓延——患者高热灼身，皮下血斑如梅绽放，内脏溢血不止。验方集里的犀角地黄汤虽对症，奈何犀角早已在药商囤积下价比黄金，库存仅剩半块陈旧角片。顾影怜望着大庙里的众多病患，忧心如焚。
贞元五年九月夜，七星连珠垂于东方天幕。顾影怜忽感灵台清明，冥冥中似有巨兽足音踏碎夜雾——汴水之畔的沼泽深处，竟蛰伏着一头遍体生光的神犀牛！它双角如琉璃嵌星，正是《山海经》中“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的灵兽。此兽感于她济世之心，踏波而来，以独角轻触她掌心，自愿献角。
天地有灵，兽亦知情！顾影怜跪捧那截犹带残温的犀角，其质澄澈如凝脂琥珀，内里游丝状血络若隐若现。她携角登上古庙后坡，恰值北斗七星连珠贯空，当即跌坐结印——正是林惊风昔年所授“太初引灵印”（彼时她还笑他装神弄鬼，而今方知这玄奥指诀原是接通天地灵息的密契）。犀角静卧膝头时，她灵台骤入杳冥道境，体内精纯真炁似银河倒灌，与穹顶垂落的星芒共振出混沌初开时的原始律动。
“七星为引，万炁归宗！
神犀献瑞，血分通融！
以吾道念，化此灵锋——
凝！破！生！”
随着咒语落下，七星之光如金色瀑布倾注而下，涌入犀角之中。刹那间角身爆发出刺目血芒，纹理如活物般游走，散发出清冽而磅礴的药气。顾影怜只觉经脉如遭雷噬，七窍渗出细血，仍咬牙将毕生道力与悲悯注入：“以此角，换人间无疫！”
天明时分，她在坡顶醒来，手中犀角已化作温润玉色，表面凝结着星芒状结晶。研磨成粉后，其气清香透骨，与少许生地、丹皮配伍煎汤，竟化作紫金色药液。垂死患者饮下后，高热如潮退，皮下血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竟将“血热疫”的死亡率直压下去。
朝廷医官取药样本验看，只见犀角粉在水中悬浮如星，百思不得其解。顾影怜只言“得山神指引，获灵兽相赠”，将神犀献角之事隐去。
然而代价是沉重的。连续的殚精竭虑、深入疫区，尤其是强行引动星力的毁灭性反噬，彻底摧毁了顾影怜的身体根基。她元气枯竭，经脉寸损，面色苍白如纸，咳血不止，已是风中残烛。
待汴州疫潮终退时，顾影怜婉拒了朝廷的一切封赏和留在汴州或长安的恳请。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清晰而强烈：归去！回到一切的起点——苍冥山！
那里，是大历十一年（776）暮春，她作为异世孤魂初临此界的惶恐之地。
那里，是她遇见林惊风，那个如师如友、引领她走入医道与人生光明的起点。
那里，有他们共同采药、制茶、习武、论道的北辰宫，承载着最纯粹温暖的回忆。
那里，是她医者仁心最初萌芽的地方，是林惊风精神长存的象征。
她将剩余财物尽数散给灾民和一路追随的助手。只带上林惊风留下的玉佩、半枚铜鱼符、医书、行医手札、拂尘，以及几枚铜钱。购置了一匹温顺的老马，在贞元五年初冬的第一场细雪中，悄然踏上西行归途。
风雪如狂怒的白色巨兽，撕咬着关山险隘。天地间只剩下混沌的咆哮与刺骨的寒。顾影怜伏在马背上，身体早已被掏空，仅凭着一缕燃烧到极致的意念，如风中残烛般维系着最后的方向。每一次颠簸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咳嗽，温热的液体喷溅而出，在胸前凝结成暗红的冰晶，又点点洒落在身后洁白的雪原上，宛如绝望中绽放、旋即被风雪揉碎的点点红梅。
意识在冰寒与灼痛的边缘模糊、飘摇。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翻越那一道道仿佛亘古存在的山脊，只记得马蹄深陷、雪沫飞溅的沉闷声响，以及视野中无尽旋转的、铅灰色的天与地。
终于，在一个风雪似乎要将万物吞噬殆尽的黄昏，那巍峨、沉默、如同洪荒巨兽脊背般的轮廓，顽强地穿透了狂舞的雪幕，撞入了她几近涣散的眼瞳——苍冥山！那刻入骨髓的熟悉山影，如同一剂强心猛药，瞬间激起了她灵魂深处最后的力气。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意志驱动着身下同样疲惫不堪的老马，向着那象征着归途与终点的巨影冲去。
风雪在鹰嘴崖狭窄的隘口发出更加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