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炉里的炭火噼啪轻响,李锦期倚在窗边,望着外头阴郁的天色。不冷不热的风裹着药香拂过面颊,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她强撑着眼皮,指尖掐进掌心——这服药的火候,差一刻都不成。
阮大人的毒,再服至足月便能清了……
她盯着炉上翻滚的药汁,思绪却飘得更远。若颜朝兰真能为阮流筝平反,那她是不是也能趁此机会为爹娘正名呢?
忽然一阵心悸,疼得她弯下腰去。那场大火的记忆灼热而模糊——凤印朱砂鲜红如血,可姨母那时分明在难产,怎会批什么火攻令?
可是当年为姨母身边的宫人全都陪葬了,现在连真正的表姐也不知所踪。
她咬住唇,直到尝到铁锈味。皇陵太远,开棺验尸是痴人说梦。这局棋,竟寻不到半枚活子。
“商时序……”
这个名字忽然浮上心头,带着莫名的刺痛。她与那乌居使臣能有什么干系?可为何颜晞提起他时,自己心口处会这般难受?
会是仇敌么?
药炉咕嘟作响,映得她眼底一片幽暗。
许是什么结仇的关系吧,若不是这种关系。那为何想起他时,心口处会如此疼?
窗外,一滴雨终于落了下来。淅淅沥沥不久后,又停住了。
药炉里的炭火渐熄,余温犹在。李锦期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指尖还残留着药材的苦香。推门时,琼枝正垂首立在廊下,见她出来,立即福身行礼。
“这药需得每隔两个时辰添半碗清水,文火慢煎。每日三服,间不可断。”李锦期细细叮嘱,又问道:“家兄可还在府上?”
琼枝恭敬引路:“萧世子正在前堂候着小姐。”
路过阮流筝的厢房时,李锦期脚步微顿。透过半掩的茜纱窗,能瞧见床榻上的人影安稳沉睡。这套针法辅以安神汤,能让人忘却最痛的记忆——就像将溃烂的伤口连根剜去,虽痛极一时,却能得长久安宁。
阮流筝此后,便会回到之前那样的日子,可,她的爹娘却回不来了。
她攥紧袖中之前写下的的药方,薄薄的纸笺被指尖捏出细响。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在阮流筝痊愈前,她必须找到能为爹娘正名的证据。
转过九曲回廊,迎面撞见颜晞带着玉露匆匆而来。
“陶陶!”颜晞提着裙摆小跑上前,金线绣的蝶纹在阴沉的微光中流光一闪,“师姐她如何了?”
“明日辰时方能醒转。”李锦期温声答道,忽见颜晞眼角微红,不由一怔,“你这是……”
颜晞接着就急切地问:“你今日一早起来就过来,你自己的身体可还好?头可还痛不痛? ”
李锦期笑着摇摇头。
颜晞别过脸去:“那你无事就好,萧世子有急事先回了。”她突然拽住李锦期的袖角,声音低了下去,“你今晚留下陪我罢?母亲被景泰侯府的老夫人请去说话了,府里就剩我一人……”
李锦期闻言失笑:“谢老夫人又为谢家大公子的婚事操心?”
“可不是!”颜晞挽着她穿过月洞门,紫藤花簌簌落在两人肩头,“谢家大公子今年二十有五了,琅京城里多少贵女明里暗里递过帖子,偏他一个也瞧不上。”
凉风掠过廊下,将最后一缕炉烟吹散。颜晞凑近她耳畔,温热的气息带着茉莉头油的清香:“祖母说,大伯心里早有人了。可这些年来,他既未离京办差,也不曾与哪家姑娘走得近——”她顿了顿,“倒像是在等谁回来似的。”
李锦期忽然想起幼时在阿姊妆奁里见过的信笺。那纸上字迹清峻,落款处单一个“谢”字力透纸背。如今谢与彦娶了颜朝兰,谢共秋又与颜晞定亲,那剩下的......
莫非是阿姊?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纹。若真如此,她自然要为阿姊高兴。只是想到往后府里只剩自己一人,喉间忽然有些发紧。
“蓁蓁,”李锦期忽然展颜一笑,“你既熟悉琅京贵女,不如替我大师兄留意着?他今年二十有二,正是......”
“好啊!”颜晞眼睛一亮,金线绣的蝶纹袖口扫过她手腕,“不过你这般操心师兄师姐的姻缘,自己的婚事可有什么打算?”
李锦期下意识要摇头,却蓦地顿住。心口那阵熟悉的刺痛又来了,比炉中余烬更灼人。
“...不曾。”她轻声道。
更鼓声遥遥传来,惊起檐下一对栖雀。李锦期望着雀鸟消失在暮色里,忽然想起那个总在梦中出现的模糊身影——就像谢家那位少卿大人守着无人知晓的旧约,她心里是否也锁着一段被刻意遗忘的......
“陶陶?”颜晞碰了碰她冰凉的手指。
李锦期回神,才发现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月牙痕。
“无事。”
远处药炉彻底冷了,只剩一层薄灰,风一吹就散。
日影西斜,暖金色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棋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颜晞与李锦期对坐弈棋,黑白玉子错落于檀木棋盘之上,李锦期指尖的黑玉棋子映着余晖,泛着温润的光泽。
“说起来,我还有一事相求。”她轻声开口,目光仍凝在棋局上。
颜晞执白子的手顿了顿,抬眸时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你我之间,何来'求'字?”
黑子“嗒”地落在星位:“我兄长与江姐姐的婚事已定,我想借你的小厨房,给他们做些滋补的药物,作为新婚贺礼...”
“这有何难?”白子紧随其后落下,颜晞唇边漾开笑意,笑容浅浅,“莫说借用,便是送你也无妨。那处你可随意使用。”
李锦期指尖摩挲着棋子,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阮大人的毒,再辅以汤药针灸,约莫月余便可痊愈。届时......颜大人会为她讨回公道吗?”
“咔”的一声脆响,黑子终是落下。棋子落盘的脆响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颜晞执白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动:“母亲定会为师姐洗刷冤屈。”她忽然正色,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你想问什么,直接同我说就好,但是,陶陶,若你想为令尊正名,这件事恐怕还需从长计议。”
“为何?”李锦期指尖一颤,棋子险些脱手。
白子轻轻落下。颜晞伸手覆上她的手背,掌心温暖,她直视她的眼睛:“师姐的案子不过是被奸人所害,揪出幕后之人严惩便是。可你父亲......”她声音渐低,带着几分不忍。
李锦期屏住呼吸,看见颜晞清澈的眸中映着自己的倒影。
“当年那道火攻令,”颜晞压低声音,“除陛下亲令外,唯有指挥使有权签发。可当时指挥使随关将军在外征战,兵部又无权越级审批,而那令上盖的......”她抿了抿唇,“是凤印。”
李锦期手中的棋子“啪”地落在案上,在安静的室内格外刺耳。
“你是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
“此事牵连甚广,远比你想的复杂。”颜晞轻叹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在棋盘边缘画着圈,“我定会帮你,但有些真相你需要知道,有些路......”她抬眸,眼中满是心疼,“你不得不小心地走。”
“后宫干涉,皇后难产,带凤印的火攻令...陶陶,这一桩桩连起来,你不会不明白。”
“且先等等,等找到一个真正的好时机,我陪你,我们一起。”
李锦期低着头,眼中无神,没有说话。
她的姨母在宫中,原来根本就不是那般光鲜亮丽。她平日里到底活在怎么样的一个吃人地方?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玉露轻柔的禀报:"大小姐,萧世子到了。"
颜晞起身推门,夕阳的余晖霎时倾泻而入。萧长敬负手立于廊下,墨蓝衣袍被镀上一层金边。他先向颜晞微微颔首,眉宇间带着几分倦色:“我来接陶陶。”
颜晞却不急着应答,上前两步凑近他,声音压得极低:“世子殿下,可是下定决心了?”
萧长敬目光坚定如铁,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颜晞这才展颜,“那不妨早日做个了断,省的断不干净日后生事。”转身朝屋内唤道:"陶陶,世子殿下来接你了。"
李锦期在摆弄案上散落的棋子,闻言抬首,神色带着疑惑,阳光却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蓁蓁,你今晚不用我陪了?”
“不必啦。”颜晞笑着摆手,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我新得了本《游仙窟》,正要好好品读呢。你快些回去歇着吧。”
李锦期依依不舍地起身,随萧长敬走向院外的马车。临行前回首,只见颜晞倚门而立,落日余晖为她的衣裙染上温暖的橘色,衬得她眉眼如画。
李锦期看着她轻轻张开嘴,那口型说的是:“别担心。”
暮色四合,青帷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石板路,辘辘声响在寂静的暮色中格外清晰。李锦期倚着车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余光悄悄打量着对面神色阴沉的兄长。
谁惹他不高兴了?难道是商时序又干什么了?这个想法一出来,李锦期自己也愣住了。
于是她悄悄抬眸,右手指尖抓着左手手腕,先是不动声色的试探:“哥...那什么……商使君他近来可好?”
萧长敬眉头一皱,面上先是浮起“女大不中留”的嫌弃,继而化作复杂的震惊与不悦。“好不好的,你不好的时候也不曾见他来探望过你,你还想着他作甚?”
李锦期被噎的不知说什么好。她本想找个好突破口下手,看看能不能找到之前的一些蛛丝马迹,好为她的下一步做好铺垫。
只是看萧长敬这样子,李锦期发觉这可能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萧长敬修长的手指在膝头敲了敲,沉吟良久才再次开口:“陶陶,哥有件事…要与你细说。”
“嗯?” 李锦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你与他的婚事...”
“我?与谁?”李锦期双眼圆睁。
萧长敬狐疑地打量她:“不是早同你说过?就你和商时序那厮的。”
“啊...婚事...”她和商时序的婚事?!
她急忙垂眸,将惊诧之色掩在睫羽之下,“昨日睡沉了,一时恍惚。你要同我说什么?”
萧长敬摩挲着腰间玉佩,神色凝重:“我想了一整日...”
李锦期汗流浃背,大气不敢喘,莫非兄长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难道萧长敬已经猜测到她为了那件事所以才和商时序成婚的原因了吗?
可是她为何要和商时序定亲???
李锦期背脊微僵,却听他道:“这婚事,我还是不同意。”
原是为这个...单纯为了婚事啊…
她暗自舒了口气,忽听兄长又道:“即便你倾心于他。”
“我倾心他?”袖口险些扯破。
这是什么胡话?她李锦期活了十四年,虽说见过不少美男子,可要真说看得上的,何曾有过?!更遑论还倾心的,杀心的还差不多吧?
“那日马车上...”萧长敬冷笑,“你们可是如胶似漆。你待他情深似海,他待你也是连绵不绝。”
如胶似漆?还情深似海?还连绵不绝??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怎么不记得这些不害臊的??!
李锦期耳尖发烫,正欲辩解,萧长敬已继续道:“你还未及笄,也未曾告知师兄师姐,怕是连之虞阿姊都不知吧?此事极为不妥,况且...”他指尖叩响车壁,“他终要回乌居。”
“哥你放宽心,我绝不嫁他。” 李锦期态度坚决。
“上次你也这般保证说绝对不再同他往来。”萧长敬睨她一眼,目光如刀,“结果呢?”还不是偷摸的讨要婚旨?要不是他在宫中的眼线,只怕是到现在他都不知自家妹妹已经和别人私许终身了吧。
“这次是真的!”她急得去拽兄长衣袖,“之前是我考虑诸多不周,现在我想通了!”
“好!”萧长敬突然掀开车帘,“改道使君别院。”
“等等!”李锦期慌了神,“算...就算退婚,也该从长计议,况且此事他其实,从未与我提起过...”
“他竟从未与你提过?”萧长敬眸中怒火骤燃,再次想起颜晞的劝告,恨不能立时撕了他们那婚旨,“那就今晚去说清楚去!”
见他当真动了怒,李锦期缩回角落,再不敢多言。只能心里祈祷着那位商使君不要对她‘情深似海’、‘连绵不绝’的。
暮色渐沉,烛影摇红。
商时序自混沌中再度转醒,冷汗浸透重衫,心口残余的绞痛仍如毒蛇缠噬。他静默调息了好一会,方将那股锥心之痛强压下去。摊开掌心,紫玉铃铛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铃舌处一点暗红似凝固的血泪。
窗外暮色沉沉,残阳如血,映得手中紫玉铃泛着妖异的光。他怔然望着那铃,指尖无意识摩挲过铃身细密的纹路——蔓草缠莲,栖枝雀鸟,分明是亲手所刻,却恍如隔世。
乌居男子送给心上人的紫玉,他竟也刻出来?这是要送给谁??
他抬手触到颊边湿意,竟怔忡片刻。床头悬挂的工笔小像里,绿裙少女的眉眼与梦中人重叠交错,画的末尾甚至还题了字:北方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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