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何长龄将荆州诸将与庐江诸将合于一处,商议进兵之事。
他立在巨大的舆图前,以清晰的笔触在舆图上勾勒出敌我态势,何处山川险要,何处兵力部署,皆一目了然。接着又条理分明地阐述作战策略,从正面强攻的时机,到侧翼迂回的路线,再到后方补给的安排,无一遗漏,座中诸将时不时信服点头。
当这位西路军主帅看向众人时,人人都能感知到他目光中鼓舞人心的力量,那是对胜利一往无前的决心。陆元恺私下对自己的儿子陆思明道:“咱们宋将军有勇略,荆州何都督有韬略,两人各擅胜场。”
宋海晏心中渐生迷惘,何长龄的言谈和眼神中,丝毫没有对北伐之战的悲观态势,仿佛昨夜甥舅煮茶深谈,只是他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商议之后,两军决定兵分三路,荆州军大将武元策分兵袭击嵩县,宋海晏率军攻汝州,何长龄率主力占领汝阳,成三路合围伊川之势,拔除洛阳城南这最后的据点。
七月十一日。
宋海晏率军到达汝州城下,经过一昼夜的鏖战,占领了这座洛阳东南的小城。次日,捷报传来,西路军也按计划拿下嵩县、汝阳两城。
***
庐江郡。
宋氏大宅。
赵松声一身玄甲,领着一队守卫巡视宋氏大宅。
赵松声出身寿春赵家,是赵金镝的次子。他与宋海晏同年,只小几个月,自幼便长在庐江,同宋海晏、陆思明一起长大。三人情谊深厚,宛如亲兄弟。在他十二岁时,宋寒章将当时年方十岁的表妹宋碧棠许配给他。自那时起,宋碧棠在他心中便有了特殊的位置。
去年宋碧棠十五岁及笄,两家的婚事也提上日程。按照宋家原本的计划,去年年底为长子宋海晏求娶长乐公主之后,就筹备宋碧棠和他的婚礼。
不料长乐公主夭亡,宋海晏的婚事不谐,连带着他和宋碧棠的婚事也一起耽搁了下来。赵松声也并不着急,赵家与宋家世代为姻亲,又有婚约为凭,碧棠成为他的妻子不过是时间问题。虽然婚礼未成,但宋寒章和何夫人平日里都将他当作女婿一般看待,关怀备至。
如今,朝廷下令北伐,宋海晏、陆思明都随军北上,赵松声选择了留下,自告奋勇来领守卫宋氏大宅的职责。他是家中次子,将来寿春的家业自有长兄继承,他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比起建功立业,他更愿意陪在心上人身边,守护她的安全。
如今庐江城空虚,宋寒章将庐江城的防务交给族弟宋平章。但宋家成年男子出征,内宅中留下的皆是老幼妇孺,确实急需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守护周全,宋寒章思索再三,允准了赵松声的请求。
赵松声带队走过二门,见宋家老仆宋吉脚步匆匆,往内苑而去,他将人叫住,问道:“宋吉,出什么事了?”
宋吉听到呼喊,匆忙定住脚步,转过身来。见是赵松声,赶忙恭敬行礼,回答道:“姑爷,是来自北方的信件,还有最近的军报,我正要给女郎送去。”
赵松声道:“我正要去找阿棠,将东西给我,我亲自送去。”
“是。”宋吉连忙将信件递到赵松声手中,再次行礼之后,才转身匆匆离去。
赵松声命卫兵们继续认真巡视,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将信件塞入袖中。他顺手打开军报,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大致了解了一番。随后,他步伐轻快地穿过楼台回廊,朝着宋碧棠居住的院落走去。
宋碧棠的居所极为宽敞,规模比宋海晏、宋陆丰这一对兄弟的院落加起来还要大上许多。除了用于居住的灵雏楼之外,四周还零零散散分布着几个工坊。这位宋氏的女公子自小便对各种军中器械感兴趣,常常钻入工坊之中,捣鼓这些物件。她改造了宋氏军中所用的弓箭,使之射程更远,劲力更大。宋海晏使用的箭管中空的镔铁箭也是出自她的发明。
但从北伐大战爆发以来,宋碧棠便很少再有时间花费在研究军械上了。她亲自动手,在自己的房间里制作了一个巨大的沙盘,还特意命人四处收集各种情报,每日都会根据这些情报,在沙盘上认真推演战争的走势。
赵松声步入灵雏楼,见宋碧棠着一身浅碧褶裙,正跪坐在沙盘前。她神情专注,盯着沙盘上的山川城池,眼都不眨。
听到熟悉脚步声,宋碧棠并没有回头,问道:“表哥,有北方的消息了吗?”
赵松声将宋寒章的亲笔信递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宋碧棠拆开信件,飞快地读完,蹙眉道:“父亲率领二万大军回援,阿兄带四万大军继续西进洛阳……”
她用手移动沙盘上的小旗,问道:“如今拓跋雄的大军哪里了?”
赵松声答道:“之前我们的大军渡江之后,已经将淮北的舟船都划回了南岸,如今拓跋雄找不到船只渡江,仍然驻留在江北的凤台一带。”
“这也阻不了他们多久,他们早晚会找到足够渡江的渡船。”宋碧棠的目光望着沙盘中淮水北岸,问道:“表哥,齐家率领的东路大军有消息了吗?”
“有。”赵松声将才看到的军报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根据最新的战报,东路军如今已经到了豫州的陈留。”
“这么快?”宋碧棠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她的手再次伸向沙盘,将代表东路军的蓝色小旗从淮北一带挪动到地图上陈留的位置。
忽然,她神色一变,自语道:“拓跋雄的军队人数只怕不止两万骑兵。阿爹只带回两万大军,恐怕不足以抵挡拓跋雄的大军。我要写信给阿兄……不,现在给阿兄写信也来不及了……”
她白里透红的脸庞瞬间转为煞白,眼中满是焦急。
赵松声讶然道:“根据斥候传回的情报,拓跋雄所辖邺城兵马一共只有两万呀?”
宋碧棠摇头,用手指向沙盘中心处,语速极快,“十天前,齐家大军还在淮北的夏丘,从夏丘到陈留,中间有三座城池,均有不少驻军,加起来接近两万之数,他们能在十日之内行进至此,说明这一路上齐家的军队没有遇到北魏的任何抵抗……”
宋碧棠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表兄,我有一个不好的猜测,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拓跋雄在南下的路上收拢了这两万人,连着邺城的两万骑兵,一起冲我们庐江来了?”
赵松声大吃一惊:“不会吧——”
“现在传信给阿兄已经来不及了,我必须想另外的办法……”宋碧棠走到书桌前:“豫章王有五千兵马驻扎在湓口,这是离庐江最近的军队了……”
她飞快地取出纸,边写边交代道:“表兄,你立刻派出信使,将这封信送往豫章湓口那边……”
“好。”
“等等,我再写一封信给阿父,提醒他注意拓跋雄的兵力可能超过预期,不要中了敌人的埋伏。”
她匆匆提笔,又写了一封家书,将信密封,交给赵松声。赵松声知道兹事体大,拿着两封信飞快离开。
赵松声离开之后,宋碧棠心中仍突突直跳。若拓跋雄大军渡过淮水,首当其冲的就是寿春。寿春城两面环水,一面环山,是淮南抗击北魏的第一线,也是一块极难啃的骨头,北方大军多次折戟寿春城下。但从寿春到庐江,实在无险可守,如果拓跋雄绕过寿春,直接南下庐江,后果不堪设想。
她想了想,决定去寻自己的堂叔宋平章。
宋平章是宋氏宗亲,深得宋寒章信任,从前在庐江郡任别驾从事,总理钱粮、后勤诸务。如今宋寒章领兵北伐,庐江城的大小事务就暂时交由他负责。但宋平章平日甚少接触军务,对军事并不熟稔,宋寒章临行之前,曾言若有不决之处,可与侄女宋碧棠商议参详。
宋平章曾见过侄女改造过的长弓和镔铁箭,对这位年方十六岁的少女心中也极佩服。可此刻她的建言实在太过荒诞。
他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碧棠,你说什么?”
宋碧棠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叔父,侄女以为,拓跋雄极有可能绕过寿春,径直南下庐江。如今庐江仅有五千老弱兵马,守是守不住的。请叔父下令,将庐江城内百姓尽数迁出,疏散至各处修筑妥当的坞堡之中。但凡能食用、能使用、能携带之物,皆一并带走。实在难以携带的贵重物品,尽数深挖坑洞掩埋。此事务必要在三日内完成,若迟了,恐就来不及了。此外,还请叔父选派可靠之人,将母亲与弟弟送往江陵我舅舅家暂且避难。”
她甚至用上了“避难”这般字眼,而少女说得极为郑重,绝无半分玩笑之意。
宋平章表情凝重起来,目光如铁般沉沉压在宋碧棠脸上,“你是说要舍弃庐江城,这如何使得?庐江乃我宋家之基业,历经两百年修筑才有今日之规模,难道就要这般拱手送人?依叔父之见,莫不如再等等看。拓跋雄眼下尚未渡江,即便渡江,还有寿春在前阻挡。叔父以为,我们不必急于迁出百姓,且再观望观望……”
宋碧棠道:“叔父,侄女亦盼是自己多虑了。或许此番也同往昔一般,我宋家能将敌军阻于淮水南岸,不使兵祸蔓延至庐江城。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今父亲与兄长在外,将庐江城托付于你我二人,我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此刻迁出百姓,若过个十几二十日,并无战事发生,可再令他们迁回。但若此刻不迁出,待拓跋雄兵临庐江城下,一切便都来不及了。”
***
夜幕低垂,月悬云幔之上。
月光照耀在淮水之下,漾起一江清雾,东去的沧流洪涛在此刻也变得静谧清冷。
在淮水南岸,一支大军正在安营扎寨。这支军队五天前从许昌城出发,经过每日七十里的急行军,于今晚渡江,方才赶回淮水南岸的据点。大军修整一夜,明日便可到达寿春。根据斥候昨日传回的情报,拓跋雄大军因缺少舟船,还未渡江,他们或许还来得及阻敌于淮水两岸。
宋寒章骑马绕行营地一圈。
大军在外,晚上疲惫,是最危险的时候,营地防卫不能有任何松懈,他每晚睡前都会亲自视察营地,确保万无一失。
赵金镝寻宋寒章议事时,见一个名叫周穗的士兵站在帐前。这人赵金镝有几分熟悉,他是宋家的斥候,此次大战他往来庐江与中军之间,送过多次重要的信件,立下不少功劳。
赵金镝走上前去,亲切地打招呼:“周穗,可是庐江方面又有新消息了?”
周穗见是赵金镝,立刻立正行礼,恭敬回道:“是女公子碧棠的亲笔信,特地送来给我们家将军。”
赵金镝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温和说道:“将军巡营去了,不知何时回呢。你一路骑马赶来,必定疲累,不如先将信给我,我替你转交,你自去休息吧。”
周穗本就是从赵松声手中接过这封信,而赵金镝是赵松声的父亲,在他看来,交给赵金镝与交给将军并无区别,便没有丝毫犹豫,将信件递了过去,感激道:“那就麻烦赵将军了,我确实有些乏了,先去休息了。”
赵金镝回到自己的营帐,将那写着“父亲大人尊前安启”的家信拆开,将里面的内容看了一遍。他想了想,将这封信放在烛火上,火苗浸过,柘黄色的信纸很快燃成灰烬。
宋寒章巡察完营地,回到营帐附近,就见赵金镝在帐外焦急地来回踱步,像是等了很久。宋寒章停下脚步,开口问道:“金镝,找我有何事?”
赵金镝听到声音,连忙转身,语气急切:“末将刚刚收到寿春传来的重要情报,特来与将军商议。”
宋寒章微微挑眉,伸手掀开营帐的帘子,说道:“先进来说。”
两人进入营帐,宋寒章点燃灯火,听赵金镝奏道:“据信,拓跋雄部从今天下午开始渡江,他们的先锋营如今正驻扎在寿春城西十五里处,但是并未攻打寿春城,只是在外围游弋。我们的人抓了对方一名斥候,拷问之后,得知了一条重要情报。上次战事中,被我军杀死的北魏大将拓跋兴是拓跋雄的亲弟弟,拓跋雄这次南下,就是为了替弟弟报仇。他并没有攻打寿春的计划,而是打算趁如今庐江城内空虚,直接攻打庐江城——”
宋寒章眉梢微动,他将灯火凑近几案上的行军图,在地图上标注出拓跋雄部渡江的位置,陷入沉思。
但凡长途行军,尤其是南征北伐这种动辄几百上千里的长途行军,一向重视攻城略地,带走城中所有的军资和粮草,并不会漏掉行军路线上的重要城镇。否则,城内的敌人重新组织起来,从大军的后方冒出来,极易形成夹击之势。一旦粮道被截断,这只军队就成了深入敌后的孤军,很容易被击溃打散,但凡有经验的将领,都不会这么做。
基于此节,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撤军回到淮南,依托淮南地区修筑的坞堡以及密布的水道,与拓跋雄的大军展开拉锯战。去年秋冬,他们就是凭借这种战术,成功拖垮了拓跋兴南下的大军。但如果拓跋雄真的打算趁庐江空虚,突袭庐江,那么他们的作战方案就得改一改了。
第一种方案,是放弃庐江城,实行坚壁清野策略,将庐江及周边的军民、粮草、物资全部迁入坞堡,凭借堡寨的坚固防御,与敌军周旋。待拓跋雄大军粮草耗尽,他们再集中全部兵力主动出击,有很大把握将敌军全歼在淮南。不过,这样做的代价也很大,宋家经营了两百年的庐江城必将遭受重创。而拓跋雄大军也会四处劫掠,地里的秋粮多半颗粒无收。而今年因为北伐战事,庐江原本就没有多少存粮,若秋粮绝收,到了冬天,必定会有百姓冻饿而死。
第二种方案,是在拓跋雄南下的必经之路上提前设伏,截住这支大军。若能一击即中,便可成功阻挡拓跋雄大军南下的步伐。之后,主力大军撤入庐江城,凭借坚固的城防死守。拓跋雄久攻不下,自然会选择撤军。
想到这里,宋寒章看向赵金镝,问道:“金镝,你对此有何看法?”
赵金镝挺直腰杆,道:“将军,末将认为当下最好的办法,是将敌军阻挡在庐江之外,全力保住庐江重镇。若此计不成,再考虑其他办法。咱们淮南地区水网密布,沼泽沟渠纵横交错,敌军的骑兵难以施展优势。”
说着,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一处沼泽区域点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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