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不会错,但选择会错
1947年寒冬,我和丈夫在茶馆偶遇一位算命先生。
他断言我们并非原配,结婚证是事后补办:“先上车,后补票。”
我惊得茶杯脱手——那年头未婚先孕可是要命的丑闻。
他继续道:“你们因腹中胎儿仓促结合,还牵连了一桩官非。”
丈夫脸色煞白:“难道这都是命中注定?”
算命先生摇头:“命盘只显示那年你们会离婚再婚生子。”
若你们选择先离婚再结合,便不会身败名裂。”
二十年后儿子牺牲的噩耗传来,我才真正明白——
命运给的是考卷,而笔始终握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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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腊月,金陵城浸泡在一场阴寒入骨的冻雨里。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着鳞次栉比的青灰屋瓦,冷雨敲打着石板路,溅起细碎冰冷的水花。湿气无孔不入,钻进骨缝,也钻进人心里那点残存的暖意里。街上行人寥寥,个个缩着脖子,步履匆匆,像急于逃离这粘稠的湿冷。偶尔有黄包车碾过水洼,溅起浑浊的水声,更添一分萧索。
我和明远踏进“悦来轩”茶馆,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廉价茶水、陈旧木头和无数湿棉袍子散发出的复杂气味,闷得人透不过气。大堂里光线晦暗,几盏蒙尘的灯泡昏黄地亮着,映着几张模糊而疲惫的脸孔。跑堂的懒洋洋地拖着步子,抹布搭在肩上,对进来的人也只是掀了掀眼皮。
明远替我拂去肩上几颗细小的水珠,动作带着一种多年老夫妻间特有的、近乎敷衍的体贴。他的指尖冰凉,隔着厚实的呢子大衣也能感觉到那股寒意。我们在一处角落的空桌坐下,木凳冰冷坚硬。跑堂终于挪了过来,放下两盏粗瓷盖碗茶,青黑色的茶汤寡淡无味,几片粗大的茶叶梗沉在碗底。
“凑合喝点,暖暖。”明远低声说,声音里也带着雨天的潮气。他搓了搓手,目光在茶馆里随意扫视,带着一丝政府职员特有的、习惯性的审视。三十初头的男人,眼角刻着细纹,法令纹很深,显出几分中年固有的疲态和谨慎。那身熨烫得还算挺括的藏青中山装,是他身为小科员身份唯一的体面证明。
我点点头,捧起茶碗,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指尖的冰冷并未散去。这短暂几年的光阴,足以将许多东西磨平,包括激情,也包括恐惧。可不知怎的,这湿冷的天气,这沉闷的茶馆,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心底某根早已锈蚀的弦,发出一点模糊的、令人不安的嗡鸣。我下意识地抬眼,视线掠过一张张模糊的茶客面孔,最终落在斜对面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老人。
他极其瘦小,蜷缩在一张同样陈旧的小方桌后,仿佛要融化在墙壁投下的阴影里。一件洗得发白、辨不清原色的旧棉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愈发显得空荡。最慑人的是他那双眼睛——并非全然的空洞,而是像蒙着厚厚一层翳,浑浊发白,只有极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光,如同深潭里沉底的鱼,倏忽一闪便不见了。他身前桌上,只孤零零摆着一个磨得油光发亮的深褐色竹筒,里面插着几支同样光滑的卦签。桌角放着一小叠粗糙的黄纸,一支秃了毛的毛笔搁在开裂的砚台上。没有招牌,没有吆喝,他就那么沉默地坐着,像墙角生长出来的一块旧石头,带着一种与这嘈杂茶馆格格不入的沉寂。
可偏偏就是这沉寂,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心头那点模糊的不安,似乎找到了一个模糊的出口,却又更加沉重。
“看什么呢?”明远顺着我的视线瞥了一眼,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带着对一切不可控之物的本能排斥,“一个算命的瞎子罢了。这年头,混口饭吃都不容易。”
我没应声,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个角落。跑堂提着大铜壶穿梭添水,氤氲的水汽短暂模糊了视线。就在这水汽弥漫又散开的瞬间,那算命先生浑浊的眼珠,竟极其缓慢地、极其精准地朝我这边转动了一下。那双蒙翳的眼珠,仿佛穿透了水雾,穿透了空间,直直地“看”了过来!
一股莫名的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激得我头皮发麻。手中的粗瓷盖碗突然变得滑腻异常,几乎握不住。我慌忙低头,掩饰着瞬间的失态,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作响。那感觉清晰得可怕——不是被看见,而是被某种东西……洞穿了。
明远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只是端起茶碗,啜饮着那寡淡的茶水,发出轻微的声响。时间在茶馆的嘈杂和湿冷中缓慢爬行。终于,他放下茶碗,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走吧,雨小些了。”
我们站起身。就在我拿起搁在椅背上的羊毛围巾,准备绕过桌子时,脚步却像被那角落无形的力量绊住了。鬼使神差地,我朝着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算命先生走了过去。明远愣了一下,低声急道:“淑仪!做什么去?别信这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我没理会他,径直走到那张小方桌前站定。阴影笼罩下来,将我们三人隔开在茶馆昏黄背景之外的一方小小天地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角落里若有若无的潮湿霉味和一种奇异的、类似陈年纸张和草药混合的微涩气息。
“先生……”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在喉咙里滚了滚才艰难地发出。
算命先生没有抬头,枯瘦如柴、布满深褐色老人斑的手,却极其平稳地伸向桌角的竹筒。那动作流畅得不像一个盲者。他摸索着抽出一支卦签,竹签在他指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接着,他熟练地将签子放回筒中,双手捧起竹筒,开始摇晃。
竹签在筒内碰撞、跳跃,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在沉闷的茶馆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声音单调、急促,像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每一次摇晃都仿佛在搅动着看不见的漩涡,空气似乎都随之震颤。
哗啦…哗啦…哗啦…
不知摇了多久,那枯瘦的手腕猛地一顿!
一支细长的竹签,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筒口激射而出,“啪”的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我面前的桌面上。签尾还在微微颤动。
算命先生那双浑浊的、蒙着厚翳的眼睛,此刻却精准无比地“钉”在那根颤动的竹签上。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稳定,缓缓抚过签身,仿佛在阅读着上面无形的文字。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又透着难以言喻的诡秘。
他沉默了。这沉默比刚才的摇签声更令人窒息,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仿佛穿透了蒙翳,也穿透了我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直直地“钉”在我脸上。他的嘴唇很薄,几乎没有血色,此刻却清晰地翕动,吐出几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进死水:
“二位,并非结发夫妻。”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听到身边明远倒吸了一口凉气,气息猛地一滞。我自己的心脏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刷地退去,留下冰冷的麻木。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算命先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品味着我们无声的惊骇。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接着,他薄薄的嘴唇再次开启,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冰棱坠地:
“红鸾未动,姻缘已结。那纸婚书……是事后补的吧?”
“先上车,后补票。”
轰——!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声音——茶馆的喧哗、跑堂的吆喝、茶碗的碰撞、窗外淅沥的雨声——瞬间被剥离得干干净净。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只剩下那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作响的灼热感,狠狠烙在我的灵魂深处五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绝望又疯狂的夜晚,裹挟着刺骨的寒风和令人窒息的恐惧,猛地冲破了记忆的闸门,汹涌而至!
“胡说!” 一声压抑着巨大惊怒的低吼在身边炸响,打破了那可怕的死寂。明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额角青筋暴起,他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砸在那张摇摇欲坠的旧方桌上。“你……你血口喷人!我们……我们是有结婚证的!正儿八经领的证!”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被戳破隐秘后的色厉内荏和巨大恐慌。在1947年,未婚先孕、私通苟合,足以让一个体面的小职员家庭瞬间身败名裂,甚至可能招致牢狱之灾!
算命先生那张枯槁的脸依旧像一块风干的树皮,纹丝不动。面对明远的暴怒,他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极其细微,近乎没有,却透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嘲讽意味。
“时辰不会错。”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笃定,像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物理定律,“错的是时辰,还是你们当年……那火烧眉毛、等不及的‘选择’?”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我,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太太,你说呢?那孩子……来得急了些,是不是?催着你们,去敲了那民政科的门?”
“孩子”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我最脆弱、最隐秘的角落!我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手中的围巾再也握不住,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五年前那个冬夜——明远前妻歇斯底里的哭骂声、砸在门板上的碎瓷片、邻居们指指点点的目光、还有……腹中那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第一次胎动带来的、混杂着甜蜜与无边恐惧的悸动——所有的声音、画面、触感、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木柱子上。那粗糙的触感和撞击的闷痛,才让我没有当场瘫软下去。
“你……你到底是谁?!” 明远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尖锐得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他死死盯着算命先生,眼神如同见鬼。
算命先生没有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他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敲在人的心尖上。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开尘封的过往:
“不止这些。你们当年……怕不只是‘补票’那么简单吧?那桩官非……那场闹上公堂的丑事……那笔花出去才勉强压下的‘遮羞钱’……都忘了?”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响!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茶馆内每一张惊愕的脸,也照亮了算命先生那张沟壑纵横、毫无表情的脸,如同地狱浮现的鬼判官!雷声滚滚,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盖过了茶馆里所有的嘈杂。
明远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一片死灰。他嘴唇哆嗦着,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高大的身躯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微微佝偻下去,眼神里只剩下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恐惧和……被彻底剥光的羞耻。那场闹剧——前妻的兄弟带着人打上门来,砸碎了玻璃,撕破了我的衣裳,最终闹到了区公所,明远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几乎掏空了积蓄才换来对方撤诉和一张薄薄的离婚调解书——那是我们竭力掩埋、以为早已腐烂在时光里的伤疤!此刻却被这个素不相识的瞎子,在这风雨飘摇的茶馆里,用最冰冷、最直接的方式,血淋淋地撕开!
“命……命里注定的……都是注定的?”明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的绝望和茫然。他像是在问算命先生,又像是在问这无常的老天,更像是在寻求一个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
算命先生那双浑浊的、仿佛永远蒙在雾里的眼睛,此刻却极其缓慢地、极其精准地“看”向明远,又缓缓转向我。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似悲悯,却又冰冷彻骨的神情。
“注定?”他轻轻摇头,嘴角那抹奇异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命盘上,只写着那年,你们夫妻宫破,红鸾星动,子息星显。拆开了看,就是:该离的婚会离,该结的婚会结,该来的孩子会来。”
他顿了一下,那双“看”向我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我这二十几年的时光迷雾:
“太太,若你二十二岁那年,正月里就坐到我这张桌子前头,我只会告诉你:今年四五月间,你有一道离婚的运,七八月间,有一道再婚的运,来年开春,添丁进口。” 他的声音平淡无奇,像在读一份枯燥的公文,“命理上,就这么点事儿。”
茶馆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脆弱的窗棂。算命先生浑浊的目光在我和明远之间缓缓扫过,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实质。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你们自己选的那条路呢?婚还没离干净,就急急住到了一处。珠胎暗结,肚子等不及了,逼得你们手忙脚乱,不得不去敲那民政科的门,去填那张迟来的婚书!更惹出了那场丢人现眼、破财消灾的官非!这‘先上车后补票’的狼狈,这‘夹生饭’的滋味,这甩不掉的晦气……难道也是命盘上写好的吗?”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时辰不会错!错的是你们当年火烧眉毛时,那一步踏歪了的选择!”
明远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颓然坐倒在冰冷坚硬的条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双手捂住脸,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多年的体面,几年的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当年那个雪夜,他酒气熏天地闯进我独居的小屋,带着被前妻撕扯的伤痕和无处发泄的怨愤……那一步踏错,果然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吗?
算命先生不再看我们。他枯瘦的手指摸索着,将桌面上那根孤零零的竹签缓缓捡起,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他将竹签轻轻插回那磨得油亮的竹筒里,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走吧。”他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我们身后的虚空,低哑地吐出两个字,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时辰到了。”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仿佛为我们这段被彻底剖开的、不堪回首的过往,落下了最后的句点。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无声的泪水,在我脸上肆意流淌。我弯下僵硬发木的腰,指尖颤抖着,几乎无法控制,从冰冷潮湿的地上捡起那条沾了泥水的羊毛围巾。柔软的羊毛此刻握在手里,却像粗糙的砂纸,摩擦着掌心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我没有再看那算命先生一眼,也没有看瘫坐在条凳上、肩膀仍在微微抽搐的明远。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洞感攫住了我,仿佛灵魂都被刚才那番话抽空了。
我转过身,迈开步子。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着烧红的炭火,虚浮无力又灼痛难当。推开茶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门,腊月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冰雨,像无数细密的针,劈头盖脸地刺来,瞬间穿透了单薄的衣衫,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我下意识地裹紧了那条冰冷的围巾,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去,踉跄着冲进了外面那一片灰蒙蒙的雨幕里。身后,隐约传来明远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像拴着无形的锁链。
冰雨无情地浇在脸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桠在寒风中狰狞地伸展,如同无数绝望伸向天空的枯手。算命先生最后那番话,像淬了毒的冰凌,反复穿刺着我麻木的意识:
“若你们选另一条路……四五月离干净,七八月再堂堂正正地结合……同样会有孩子,在来年春天。但绝不会在年初就揣上,也就避开了那场人仰马翻的桃花劫,躲过了那场破财丢脸的官非……”
“时辰不会错!错的是你们当年火烧眉毛时,那一步踏歪了的选择!”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回声。五前的画面在冰冷的雨水中疯狂闪回:不是那个风雪交加的失控夜晚,而是更早之前,那个阳光尚好的午后。明远坐在我对面,眉头紧锁,诉说着与前妻无休止的争吵和痛苦,眼神里是真实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暧昧试探。我本该站起来,礼貌而坚定地说一句“邹先生,你的家事,我不便多听”。然后起身离开。推开那扇门,走进阳光里。
就那么简单的一推门。
就那么简单的一句拒绝。
没有那个雪夜的半推半就,没有腹中那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催命般的催促,没有明远前妻兄弟打上门来的羞辱和公堂对质的狼狈,更没有那份在巨大压力和旁人指指点点下仓促签下的、如同遮羞布般的结婚证……
原来,命盘只画了一个模糊的轮廓——离婚、再婚、生子。而填充其间的所有不堪、狼狈、耻辱和破财消灾的晦气,竟全是我们自己亲手涂抹上去的污迹!是被那一刻的软弱、冲动、侥幸和“火烧眉毛”的紧迫感,一步步拖拽着,跌进去的泥潭!
“淑仪!等等我!” 明远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喘息和雨水灌入口鼻的呛咳。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将自己埋进冰冷的围巾和更冰冷的雨水里。脚下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破碎的天空。那里面映不出清晰的未来,只扭曲地映照出一个仓惶、狼狈、被命运和自己共同嘲弄的模糊影子。
雨,下得更大了。砸在脸上,生疼。
***
光阴如同秦淮河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与浮萍,无声无息地流淌了二十年。那些茶馆雨日里的锥心刺骨、被强行撕开的隐秘羞耻,连同那个枯瘦如鬼魅的算命先生的身影,也渐渐被时光的尘埃覆盖,沉入了记忆的河床深处,不再轻易翻动。生活像一张被反复漂洗、浆得发硬的粗布,磨去了毛刺,只剩下一种粗粝而麻木的平静。
我和明远,依旧是别人眼中那对波澜不惊的政府老职员夫妇。住在单位分配的老旧宿舍楼里,日子过得像墙上那架老挂钟的钟摆,刻板、单调,带着年深日久的滞涩声响。明远升迁无望,脾气愈发沉默阴郁,常常对着报纸上的时局新闻长吁短叹。我则像所有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中年妇人一样,操持着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计算着永远也涨不过物价的工资,在菜市场为一分半厘与人锱铢必较。岁月抽走了激情,也带走了当年那场“官非”带来的尖锐恐惧,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疏离。我们像两棵挨得太近却又根系各自盘踞的老树,枝叶偶尔触碰,内里却早已隔绝了养分。
唯一的亮色,是儿子承志。他像一株在夹缝中倔强生长的树苗,出乎意料地挺拔、茁壮,带着我们这对平庸父母身上未曾有过的锐气和光芒。他考上了军校,穿上那身笔挺的绿军装离家那天,胸脯挺得高高的,眼睛亮得如同淬火的星辰。那是我黯淡岁月里最骄傲的时刻,仿佛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狼狈不堪,都因他的出息而被赋予了某种值得的意义。他成了我们灰白生活中唯一鲜艳的旗帜,一个活生生的、用以对抗当年那算命先生冰冷谶语的证据——看,我们虽然开头不堪,但结局不坏!我们养出了一个好儿子!
1967年的初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山雨欲来的燥热。梧桐树宽大的叶子边缘开始泛黄,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那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像泼洒的橘红色颜料,将宿舍楼斑驳的墙面染上一层虚假的暖意。我正坐在窗前,就着这最后的亮光缝补明远一件磨破了领口的中山装。针线穿过布料,发出单调的“嗤嗤”声,一如这二十年重复的日子。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沉重、急促、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咚咚咚地砸在老旧的水泥楼梯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慌乱,打破了黄昏的凝滞。紧接着,是粗暴的、毫无节奏感的拍门声。
砰!砰!砰!
那声音又急又重,像鼓槌直接砸在人的心口上。
我的心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沉,捏着针的手指瞬间僵硬,针尖狠狠刺进了拇指指腹。一点殷红的血珠迅速沁了出来,在灰白的布料上洇开一小朵刺目的花。我竟没感到疼,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点红,一种冰冷彻骨的预感,像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顺着脊椎爬了上来,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明远从里屋走出来,皱着眉,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谁啊?这么敲门……” 他趿拉着布鞋,慢吞吞地走向门口。
门开了。
门外站着两个穿绿军装、戴红袖章的年轻人,脸色是那种长年累月风吹日晒后的黝黑粗糙,神情肃穆得近乎僵硬。夕阳的光线斜斜地打在他们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他们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的沉重。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手里捧着一个深褐色的、方方正正的木盒子。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木盒子上。盒子很普通,没有任何雕饰,木头的纹理清晰可见。但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盒盖上刻着无形的字,看到了里面装着……我整个世界崩塌的碎片。
“邹明远同志?林淑仪同志?” 年轻军人开口,声音干涩紧绷,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
明远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不悦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惧取代,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木盒。
“我们是代表部队……” 军人顿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重逾千斤,“……来送邹承志烈士的遗物。邹承志同志……在西南边境执行任务时……光荣牺牲了。”
“烈士”。
“遗物”。
两个词,像两柄烧红的铁锤,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下!
“哐当!”
明远手里端着的一个搪瓷茶缸脱手掉落,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滚烫的开水和茶叶泼溅开来,溅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像一张被揉皱又丢弃的旧报纸。他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去扶住门框,手指却在距离木头几寸的地方徒劳地抓挠着空气,最终什么也没抓住。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怪异、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顺着冰冷的门框,软软地滑了下去,瘫坐在那摊混着茶叶的污水中,蜷缩成一团,无声地剧烈颤抖起来。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军人后面说了什么,“英勇”、“光荣”、“祖国的骄傲”……那些字眼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失去了所有意义。我的眼睛,我的灵魂,我的全部感知,都被那个深褐色的木盒子死死攫住。
它被郑重地、轻轻地放在了我们那张磨掉了漆的旧饭桌上。桌面油腻腻的,还残留着早餐的痕迹,与这个承载着巨大悲痛的盒子形成一种荒诞而残忍的对比。盒子没有上锁,盖子虚掩着。
屋子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明远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破旧风箱的嘶鸣。我一步一步挪过去,脚步虚浮,如同行走在云端。每一步都耗尽全身的力气。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木头盒盖,那寒意瞬间刺透了皮肤,直抵骨髓深处。
我轻轻掀开了盖子。
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套洗得发白、叠得棱角分明的旧军装。领章和帽徽被仔细地取下,放在军装上面。军装下面,压着几封尚未拆开的家信,信封上是承志那熟悉又永远定格了的笔迹。最上面,是一枚小小的、冰冷的、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着幽暗光泽的……二等功奖章。
没有遗书。没有照片。只有这些冰冷的、没有生命的物件,宣告着一个炽热生命的彻底终结。
我的手指抚过那冰凉的奖章,抚过粗硬的军装布料,最后停留在那几封信上。指尖传来的,只有纸的冰冷和粗糙。承志的气息,他的温度,他笑起来时眼里的光,他叫我“妈”时清亮的嗓音……所有鲜活的、温暖的、支撑着我熬过这二十年灰暗岁月的存在,都从这个盒子里彻底消失了。被这冰冷的木头,这冰冷的金属,这冰冷的纸张……吞噬得干干净净。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悲恸,如同沉寂了二十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喷发!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啕。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堵在胸口,堵得我无法呼吸。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寒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滴在冰冷的军装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
我的儿子……我的承志……我灰暗人生里唯一的、全部的希望和骄傲……没了。
就在这灭顶的悲痛将我彻底淹没的瞬间,灵魂深处,仿佛有一道惨白的、撕裂一切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混沌的记忆!不是关于承志的笑容,而是二十年前,那个金陵城湿冷的腊月,那个弥漫着霉味和劣质烟草味的“悦来轩”茶馆!
算命先生那双浑浊得如同蒙着厚厚白翳的眼睛,穿越了二十年的漫漫光阴,再一次无比清晰、无比冰冷地“钉”住了我!
他枯瘦的手指叩击着油腻的桌面,笃,笃。
他那沙哑、平淡却字字诛心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丧钟,在耳边轰然炸响,盖过了此刻心碎的悲鸣:
“……你们最终走向的,是不好的结果……”
“……命盘上……有晦气……有官符……”
“……除非你们当时事先预知,主动去改变……自然发展的话,就很难改变了……”
晦气!官符!不好的结果!
原来他当年说的“不好的结果”,不是指我们那场丢人现眼的“官非”,不是指我们仓惶结合的狼狈!他早已洞穿时光,看到了更远、更惨烈的终点!那晦气如跗骨之蛆,从未真正离开!那无形的“官符”,最终索取的,竟是我儿承志鲜活的生命!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绝望,如同来自地狱的寒气,瞬间冻结了奔涌的泪水。我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模糊的泪眼,穿过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悲伤,仿佛穿透了屋顶,穿透了这二十年的庸常岁月,死死地投向虚空中的某个方向——那个算命先生最后消失的方向。
是他!是他早已看到!他看到了这血淋淋的结局!他甚至说过……可以改!只要当年……
一个更清晰、更尖锐的声音,如同当年那根破空而出的竹签,带着刺耳的呼啸,狠狠刺入我的脑海,盖过了所有悲痛的喧嚣:
“时辰不会错!错的是你们当年火烧眉毛时,那一步踏歪了的选择!”
一步踏歪的选择……
不是命运无情!是我们自己!是当年那个雪夜,那被酒精和怨愤烧昏了头脑的放纵,那软弱无力的半推半就,那一步踏错,便如同推倒了第一块染血的骨牌!它引发了仓惶的“补票”,引来了破财的“官非”,更在这漫长的时光里,无声地酝酿着、堆积着、最终导向了这最惨烈、最无法承受的崩塌!承志……我的儿子……他竟成了我们当年那一步踏错所累积的、最终的、最沉重的代价!
这迟来了二十年的、真正意义上的“官非”,这无法用任何金钱和哀求消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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