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二年,春。
七岁的裴玉棠蹲在太医院后院的药圃里,白嫩的小手捏着一株刚冒芽的当归,眉头皱得紧紧的。
"小公子,这药苗不能拔!"老药童慌慌张张地跑来,"这可是院判大人亲手种的!"
裴玉棠充耳不闻,继续用小木棍戳着泥土:"它长歪了。"
"……啊?"
"根须朝东南偏了三寸。"小玉棠板着脸,活像个严肃的小夫子,"影响药性。"
老药童哭笑不得,正想再劝,忽听墙头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一枝海棠应声而断,紧接着,一个玄衣小男孩从墙头摔了下来,正正砸在裴玉棠刚整理好的药垄上!
泥土飞溅,药苗遭殃。
裴玉棠缓缓抬头,对上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男孩约莫八九岁年纪,发梢还沾着花瓣,此刻正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哎呦……这墙比军营的还难爬!"
"你。"裴玉棠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赔我的药。"
男孩一骨碌爬起来,笑嘻嘻地拱手:"在下沈醉,不知小太医尊姓大名?"
"裴玉棠。"小玉棠冷着脸,"还有,我不是太医。"
"现在不是,以后肯定是嘛!"沈醉自来熟地勾住他肩膀,"你们太医院的墙太高了,我爬了三次才……哎?"
他忽然噤声,因为裴玉棠正用一根银针抵着他腰眼。
"再碰我,扎你哭穴。"
沈醉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捏住他脸颊:"哇,小太医凶起来像只炸毛的猫!"
"……!"
十息之后,太医院后院响起惊天动地的嚎叫。
"嗷!真扎啊?!"
自此,沈醉成了太医院的常客。
有时带一包蜜饯,有时偷一壶果酒,更多时候是带着一身伤翻墙而入,笑嘻嘻地凑到裴玉棠跟前:"小太医,给治治?"
裴玉棠从最初的冷脸相对,渐渐变成一边冷着脸一边给他上药。
"你又跟人打架。"十二岁的裴玉棠拧着眉,给十五岁的沈醉包扎手臂上的刀伤,"兵部尚书家的公子你也敢打?"
沈醉满不在乎地叼着草茎:"谁让他骂你是'药罐子里泡大的病秧子'。"说着突然凑近,"不过小太医,你这些年怎么都不长个啊?"
裴玉棠一针扎在他合谷穴上。
"嘶——我错了我错了!"
裴玉棠及冠那日,沈醉在边关打仗。
他收到一封千里加急的军报,拆开却是一幅画——歪歪扭扭的海棠树下,两个小人并肩而立。旁边题着狗爬般的字:
"等我回来,给你带西疆的雪莲。"
裴玉棠将画收进贴身的香囊,转身去了药房。三日后,一队镖师护送着十车金疮药奔赴边关。
又三年,沈醉凯旋。
他在太医院门口拦住刚下值的裴玉棠,风尘仆仆的铠甲都没卸,从怀里掏出一株干枯的雪莲:"西疆最好的雪莲,答应你的。"
裴玉棠看着那株蔫头耷脑的草药,突然笑了:"傻子,雪莲要新鲜的才入药。"
"啊?"沈醉呆住,"那我再回去……"
"不必。"裴玉棠接过雪莲,轻声道,"这个就很好。"
夜风拂过,掀起两人衣摆。沈醉忽然发现,当年那个矮他半个头的小太医,如今已能平视他的眼睛了。
"裴玉棠。"
"嗯?"
"我回来了。"
小剧场
后来某日,裴玉棠整理旧物时翻出那株干雪莲。
沈醉从背后拥住他:"还留着?"
裴玉棠淡淡道:"药性还在。"
沈醉低笑,吻他耳尖:"是相思药的药性吗?"
银光一闪,沈将军第无数次被扎成了刺猬。
2.
昭武将军府,鸡飞狗跳的清晨。
五岁的沈念棠光着脚丫满院子跑,身后追着三四个气喘吁吁的嬷嬷。
"小祖宗!把鞋穿上!"
"不要!"奶团子一个急转弯,灵活地钻过回廊栏杆,"爹爹说光脚练功下盘更稳!"
刚下朝的沈醉倚在门边笑得前仰后合,直到一道冷冽的视线扎在背上——裴玉棠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手中银针寒光闪闪。
"你教他的?"
沈醉立刻站直:"冤枉!我明明说的是'光脚跑容易着凉,着凉了要喝你父亲熬的苦药'!"
裴玉棠冷笑,转头看向儿子:"沈念棠。"
奶团子瞬间僵住,乖乖走回来穿鞋,还不忘瞪他爹一眼:"爹爹骗人!明明说父亲扎针不疼的!"
事情的起因是三天前,沈念棠在太医院玩火,差点烧了裴玉棠珍藏的药典。
当时裴玉棠什么也没说,只是当晚给孩子熬了一碗黄连醒神汤,并附赠三根银针调理穴位。
小团子哭得惊天动地,从此见了他父亲就乖得像只鹌鹑。
"你吓着他了。"沈醉半夜搂着媳妇嘀咕,"不就几本书嘛……"
裴玉棠翻身压住他,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沈将军也想调理调理?"
沈醉立刻闭嘴,并在次日清晨偷偷给儿子塞了包蜜饯。
秋猎当日,意外突发。
沈念棠趁侍卫不注意,跟着别家小公子溜进了猎场深处。等众人发现时,两个孩子正被三匹野狼围在树上!
沈醉赶到时,只见裴玉棠一袭白衣立于树下,手中没有弓箭刀剑,只有三根银针。
"闭眼。"裴玉棠对树上的孩子们说。
下一秒,银光破空!
三匹狼哀嚎着倒地,每一根的针都精准刺入穴位,既未伤及性命,又让它们瞬间失去行动力。
沈念棠眼睛亮得像星星:"父亲好厉害!"
当晚,小团子抱着枕头挤进主屋:"我要跟父亲学针灸!"
沈醉拎起儿子后领:"想都别想!那是我媳妇!"
然而沈念棠天赋异禀。
六岁时就能辨认百种药材,七岁时背完《黄帝内经》,八岁那年甚至治好了沈醉的落枕——虽然手法生疏,扎得他爹嗷嗷叫。
"轻点!我是你亲爹!"
"《针灸大成》说,天柱穴需入肉三分。"小少年一脸严肃,"还差一分。"
沈醉泪流满面地看向裴玉棠:"管管你儿子!"
裴玉棠抿唇忍笑,伸手调整儿子的指法:"腕力不够,我教你。"
沈醉:"……"
元宵夜,长安灯市。
十五岁的沈念棠已经比裴玉棠还高了,一手牵着妹妹,一手举着糖葫芦。沈醉揽着裴玉棠走在后面,突然凑近咬走他半块桂花糕。
"甜。"
裴玉棠瞪他,耳尖却红了。
前方忽然传来少女的惊呼,原来是有惊马冲撞人群。沈念棠瞬间冲出去,银针从袖中滑入指尖——
"嗖!"
惊马前蹄一软,稳稳停在少女面前。
沈醉挑眉:"这手法……"
裴玉棠轻笑:"我教的。"
回家的路上,沈念棠难得支支吾吾:"父亲,那位姑娘……"
"太医院不反对师生恋。"裴玉棠淡定道,"但若你像某人当年那样翻墙骚扰……"
沈醉抗议:"我那是……"
"扎哭穴。"父子俩异口同声。
灯火阑珊处,沈念棠看着打闹的父亲们,悄悄握紧了袖中的银针——那是他亲手打磨的,针尾刻着一朵小小的海棠。
彩蛋
后来太医院多了位年轻的沈御医,据说扎针特别疼。
有大臣向裴院判告状,裴玉棠淡定喝茶:"随他爹。"
沈醉在门外跳脚:"这也能赖我?!"
沈念棠默默给亲爹扎了一针哑穴。
3.
太医院新来的小药童发现了一个秘密。
每月十五,裴院判总会独自在药房待到深夜。烛火摇曳间,能看见他对着一个锦盒出神,盒中躺着一枚褪色的旧银针,针尾缠着几缕褪色的红线。
"那是定情信物。"老药童神秘兮兮地解释,"听说当年沈将军就是用这根针,把咱们院判大人追到手的。"
小药童瞪圆眼睛:"用针扎出来的感情?"
"胡说什么!"老药童敲他脑袋,"是救命之恩!"
时光倒转二十年前。
十六岁的裴玉棠随师父出诊,在城外官道遭遇山匪。混乱中他与师父失散,被逼到悬崖边。
"小郎君生得真俊。"匪首狞笑着逼近,"不如跟咱们回寨子当压寨夫人?"
一支羽箭突然穿透匪首咽喉!
裴玉棠抬头,只见山坡上一名玄衣少年收弓跃马,逆着夕阳疾驰而来。其余山匪举刀围攻,却被少年一柄长剑杀得人仰马翻。
"没事吧?"少年蹲在他面前抹了把脸上的血,笑得灿烂,"我叫沈醉,你呢?"
裴玉棠愣愣看着扎在对方肩头的箭矢:"你...受伤了。"
"小伤!"沈醉满不在乎地拔掉箭,却在起身时晃了晃,"哎呦..."
裴玉棠下意识扶住他,摸到满手温热鲜血。
破庙里,裴玉棠用仅剩的银针为沈醉止血。
"你是太医?"沈醉好奇地看着他熟练的针法。
"学徒。"裴玉棠抿唇,"别动,会疼。"
"哎呦!"沈醉夸张地嚎叫,"小太医,你这手法不行啊——"
裴玉棠一针扎在他哑穴上。
世界终于清净了。
三日后,裴玉棠回到太医院,发现墙角蹲着个熟悉的身影。
"我来复诊!"沈醉举起缠着绷带的手臂,笑嘻嘻递过一个油纸包,"西街最好吃的桂花糕,赔你的银针。"
裴玉棠看着油纸包里那根被擦得锃亮的银针,针尾还缠上了红线。
"...针是一次性的。"
"那就当定情信物!"
银光一闪,沈醉又被扎成了刺猬。
多年后某个深夜。
沈醉突然惊醒,发现枕边人不在。他寻到药房,看见裴玉棠正对着锦盒发呆。
"又想当年的事了?"沈醉从背后拥住他。
裴玉棠轻抚银针:"若那日你没出现..."
"那我就会错过全世界最好的小太医。"沈醉吻他发顶,"不过..."
他突然抢过锦盒:"这破针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我有更好的定情信物——"
说着掏出个胖乎乎的布偶,赫然是裴玉棠模样的Q版娃娃,心口处绣着那根红绳银针。
"...幼稚。"
烛火下,裴玉棠耳尖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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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沈念棠大婚时,收到的贺礼是个同样Q版的沈醉娃娃。
新娘好奇地问:"这针扎进去会疼吗?"
沈醉&裴玉棠异口同声:"你试试?"
吓得小两口连夜把娃娃供在了祠堂。
4.
永和三十七年,冬。
太医院的梅花开了第三茬时,裴玉棠收到了沈醉从北境送来的家书。信笺上是那人一贯潦草的字迹,末尾却多了几行工整的小楷——
[父亲安好。爹爹前日雪夜追敌三十里,旧伤复发,现下已无大碍,只是夜里常咳。儿已按父亲所教之法施针,然爹爹总偷倒汤药,望父亲来信训斥。]
裴玉棠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发紧。
"备马。"他起身时带翻了案上茶盏,褐色的药汁浸透信笺,将"旧伤复发"四个字晕染得模糊不清。
北境大营,风雪夜。
沈醉裹着狐裘靠在榻上,正与几位将领商议军务,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将军!太医院裴大人到——"
帘帐掀开的瞬间,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裴玉棠一身素白大氅立在灯下,眉睫凝霜,唇色冻得发青,怀里却紧紧抱着个紫铜药箱。
满帐将士齐刷刷起身行礼。沈醉愣了片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摆手:"都、都出去……"
待众人退尽,裴玉棠几步上前扣住他手腕。沈醉的手冰凉,腕脉浮滑无力,显然这些日子根本没好好调养。
"念棠的信是你逼着写的?"裴玉棠声音比帐外的雪还冷。
沈醉心虚地别开眼:"那小崽子告状?"话未说完,喉间又是一阵痒意。他偏头闷咳,却见裴玉棠从药箱取出金针,在烛火上细细烤过。
"躺平。"
沈醉忽然抓住他手腕:"先暖暖手。"说着将那双冰雕似的手拢进自己衣襟,贴着心口焐热。裴玉棠挣了一下没挣脱,索性由他去了。
帐内炭火噼啪,沈醉的心跳透过单薄里衣传来,稳健有力。
"……逞什么英雄。"裴玉棠垂眸,"五十多岁的人,还当自己是少年郎?"
沈醉低笑:"在裴大人眼里,我永远十八。"
银光一闪,沈将军痛呼出声:"轻点!"
三更天,药香弥漫。
裴玉棠盯着沈醉喝完最后一碗药,正要起身,却被拽住袖角。
"陪我躺会儿。"沈醉往榻里挪了挪,"就一会儿。"
那双眼在灯下显得格外亮,眼尾细纹里盛着明晃晃的期待。裴玉棠沉默片刻,和衣躺下,立刻被揽进熟悉的怀抱。沈醉的下巴蹭在他发顶,满足地叹了口气:"暖和。"
裴玉棠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雨夜,浑身是血的青年也是这般,死死攥着他的衣袖说"别走"。
他悄悄往沈醉怀里靠了靠。
年关将至,北狄突然来犯。
裴玉棠站在城墙上,看沈醉率军出城迎敌。玄甲白马的将军回头望了一眼,突然策马折返,在众目睽睽之下仰头吻上他的掌心。
"等着。"沈醉咬了下他指尖,"回来给你带北狄王的金冠当新年礼。"
裴玉棠反手将一枚平安符塞进他铠甲夹层:"活着回来。"
战鼓震天,铁骑如洪流涌向雪原。裴玉棠立在猎猎旌旗下,直到那抹玄色彻底消失在风雪中。
捷报传回那日,恰是除夕。
沈醉风尘仆仆踏入营帐,金冠没抢到,倒是抱了坛北狄皇室秘藏的葡萄酒。
"尝尝?"他拍开泥封,"说是能延年益寿。"
裴玉棠接过酒盏抿了一口,眉头微蹙:"……酸。"
"我尝尝。"沈醉就着他的手饮尽残酒,忽然笑道,"甜的。"
帐外爆竹声声,衬得这一方天地格外安宁。沈醉摩挲着裴玉棠鬓角零星的白发,轻声道:"等开春回京,咱们把西郊那处温泉庄子修整修整?"
"嗯。"
"念棠说要带他媳妇来拜年,得准备红包。"
"嗯。"
"裴玉棠。"
"……嗯?"
沈醉吻了吻他眉心:"岁岁长相见。"
窗外,新年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
小剧场
后来某日,沈念棠在父亲药箱底层发现一沓泛黄的信笺。
每张都写着"岁岁长相见",笔迹从稚嫩到苍劲,跨越三十余年光阴。
最新的一张墨迹未干,是裴玉棠的字迹——
「烦请沈将军按时喝药,否则今生不见。」
5.
沈醉病了。
这消息传到太医院时,裴玉棠正在给新进的药材分类。小药童慌慌张张跑进来,差点撞翻一筐当归:“院判大人!将军府来报,说沈将军高热不退,已经说了一整日的胡话!”
裴玉棠的手顿在半空,指尖还拈着一片晒干的雪莲瓣。他神色未变,只是将药屉合上的声音比平日重了三分。
“备马。”
——
将军府内,一片兵荒马乱。
沈醉的副将赵寒在院门口来回踱步,见裴玉棠来了,如见救星般迎上去:“裴大人!将军从昨日起就——”
裴玉棠抬手止住他的话,径直踏入内室。
床榻上,沈醉面色潮红,额上覆着湿帕子,眉头紧锁,唇色却苍白。他向来健朗,裴玉棠极少见他这般虚弱模样,一时间竟觉得胸口发闷。
“都出去。”裴玉棠淡淡道。
待众人退下,他坐到床边,指尖搭上沈醉的脉搏。脉象浮数,显然是风寒入体,又兼劳累过度。裴玉棠收回手,正要起身去配药,却被一只滚烫的手攥住了衣袖。
“……玉棠。”沈醉半梦半醒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别走。”
裴玉棠垂眸看他,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一碗苦药下去,沈醉的高热退了些,人却仍昏沉着。
裴玉棠坐在床边,手中银针在烛光下泛着冷芒。他极少有这样安静端详沈醉的时候——平日里这人总是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或是意气风发地立在马上,何曾像现在这般,安静得几乎让人心慌。
他伸手拨开沈醉额前汗湿的发,指尖触及的温度仍有些烫。沈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像只撒娇的大猫。
裴玉棠收回手,起身去换帕子。
——
夜半,沈醉终于清醒了些。
他睁开眼,看见裴玉棠靠在床边的矮榻上,手中还握着一卷医书,却已经睡着了。烛火映着他的侧脸,眼下淡淡的青影显得格外清晰。
沈醉想叫他去床上睡,又舍不得惊动他,只好轻手轻脚地撑起身子,想给他披件外袍。
“躺回去。”
裴玉棠的声音突然响起,眼睛却没睁开。
沈醉讪讪地缩回手:“……吵醒你了?”
裴玉棠这才抬眼,目光落在他仍有些发红的脸颊上:“高热未退,乱动什么?”
沈醉笑道:“怕你着凉。”
裴玉棠懒得理他,伸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温度降了些,才稍稍松了口气。
“喝水吗?”
沈醉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裴玉棠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沈醉却不接,只是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然后得寸进尺地靠在他肩上:“头疼……”
裴玉棠本想推开他,但见他确实病恹恹的,终究没动手,只是冷声道:“活该。”
翌日清晨,沈醉的高热终于退了。
裴玉棠熬了一夜,眼下青影更重。他写了一张药方交给府中下人,又叮嘱了几句饮食禁忌,便准备回太医院。
“等等。”沈醉叫住他,从枕下摸出一块玉佩,“这个给你。”
裴玉棠皱眉:“做什么?”
“定情信物啊。”沈醉笑道,“我病了这一场,才想起来咱们成亲这么多年,我还没正经送过你什么。”
那玉佩通体莹白,雕着并蒂海棠,花蕊处嵌着两颗红豆,精致非常。
裴玉棠盯着玉佩看了半晌,突然道:“你这次生病,是因为冒雨去南山寺求这个?”
沈醉一愣,随即讪笑:“……你怎么知道?”
裴玉棠冷笑:“南山寺的香灰味,我隔着一里地都能闻出来。”
沈醉:“……”
最终,裴玉棠收下了玉佩。
但他回赠了沈醉一根新打的银针——针尾缠着红线,与当年那根一模一样。
沈醉捏着银针,笑得像个傻子:“这算是定情信物?”
裴玉棠淡淡道:“是警告。再敢冒雨乱跑,下次扎的就是哭穴。”
沈醉大笑,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窗外,春日的阳光正好,海棠花开得绚烂。
——
后来,那块玉佩一直挂在裴玉棠腰间,而银针则被沈醉贴身收着,从未离身。
6.
永和四十年,春。
裴玉棠在整理药柜时,从最底层的檀木匣中发现了一封泛黄的信笺。
信纸已经脆薄,墨迹却依然清晰,是二十年前沈醉的字迹——
「小太医,若我此战能活着回来,咱们就在西郊海棠林里盖间小屋如何?每日看你捣药,我练剑,再养两只胖兔子。」
裴玉棠的手指微微发颤。他记得这封信——那时沈醉奉命出征南疆,临行前夜翻进太医院,将这封信塞进了他的药箱。
"找到什么宝贝了?"
一双温暖的手臂从背后环上来,沈醉的下巴抵在他肩上,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药香。这些年他旧伤不断,裴玉棠便养成了在他茶里加养生药材的习惯。
"你当年写的混账话。"裴玉棠将信纸拍在他胸口,"西郊哪来的海棠林?"
沈醉展开信纸,突然笑出声:"怎么没有?现在不是满山都是?"
三日后,一辆马车驶向西郊。
沈念棠牵着五岁的小女儿站在路边,看着自家两位父亲带着锄头、树苗和一大包点心往山里去,忍不住叹气:"祖父们又要去种树了。"
小女孩仰起脸:"为什么呀?"
"因为某个老将军年轻时吹牛,说要给太医大人种一片海棠林。"沈念棠揉揉女儿的脑袋,"种了二十年,还没种够。"
——
山坡上,沈醉挥汗如雨地挖着树坑。年过六旬的将军背脊依然挺拔,只是每挖几下就要停下来喘口气。
"逞强。"裴玉棠递过帕子,顺手把了把他的脉,"今日只准种三棵。"
沈醉笑嘻嘻地凑过来讨水喝:"当年你说'西郊没有海棠林',现在可打脸了?"
的确,放眼望去,整片山坡海棠灼灼,都是这些年他们亲手栽下的。
裴玉棠冷哼一声,从药篮里取出个小瓶:"伸手。"
"又扎针?"沈醉哀嚎,"我这老胳膊老腿......"
话虽这么说,却乖乖伸出了手腕。裴玉棠的针法比年轻时更加精准,三根银针下去,沈醉酸痛的腰背顿时松快了许多。
"神医啊。"沈醉趁机偷了个香,"今晚回去给你揉肩。"
夜幕降临,山间小屋亮起温暖的灯光。
这间木屋是十年前盖的,不大却精致。窗前摆着药碾,墙上挂着沈醉的旧剑,角落里还有两只胖乎乎的兔子——已经是第七代了。
裴玉棠在灶前熬粥,沈醉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忽然"咦"了一声:"你头上有个白东西。"
"什么?"
沈醉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小玉冠:"去年在古董铺子瞧见的,像不像你年轻时常戴的那支?"
玉冠温润,雕着细密的海棠纹。裴玉棠怔了怔,想起三十多年前那个雨夜,自己就是用一支海棠玉冠挽的发。
"......浪费银子。"他别过脸,耳根却悄悄红了。
沈醉大笑着将他转过来,亲手为他绾发戴冠:"我家太医大人,戴什么都好看。"
夜深时,沈醉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下意识去摸枕边,却扑了个空。屋外传来细微的捣药声,推门一看,裴玉棠正在月光下研磨药材。
"又失眠?"沈醉挨着他坐下,顺手接过药杵。
裴玉棠摇头:"新配的安神散,给你明日带走。"
三日后是沈醉每年例行巡边的日子。虽然如今天下太平,这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沈醉心头一暖,忽然指着院角:"看,开花了。"
一株新栽的海棠在月色下绽出花苞,嫩生生的。裴玉棠想起许多年前,也有个浑身是血的青年,指着墙角的海棠苗对他说:"等它开花,我就回来。"
"这次去多久?"
"最多半月。"沈醉握住他的手,"回来给你带南疆的灵芝。"
裴玉棠冷笑:"上次带的'灵芝'是块树根。"
"这次保真!"沈醉举手发誓,"否则罚我喝你熬的黄连汤。"
离别的清晨,沈醉在裴玉棠腰间系了个锦囊。
"不许偷看,等我走了再打开。"
马车远去后,裴玉棠解开锦囊,里面是一缕用红绳缠着的头发——他的白发,沈醉的黑发,紧紧编在一起。
锦囊内侧绣着一行小字:
「愿为连理枝,岁岁不相离。」
山风拂过,满林海棠纷扬如雪。裴玉棠站在花雨中,轻轻攥紧了锦囊。
他知道,无论走多远,那个人总会回来。
就像海棠年年盛开,从不错约。
彩蛋
后来沈念棠在整理父亲们的遗物时,发现了一箱子往来书信。
最早的一封写着"小太医,等我回来",最新的一封却是"老太医,我回来了"。
中间隔着四十年的光阴,和满山永不凋零的海棠。
7.
永和四十五年,深秋。
裴玉棠发现自己的手开始发抖了。
太医院新进的药材清单上,他写的"当归"二字竟有些歪斜。老药童接过单子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替他重新誊抄了一份。
"我看看。"
沈醉不知何时站在了药房门口,六十五岁的将军鬓角已全白,背却挺得笔直。他抓过裴玉棠的手腕,三根手指搭在脉门上,眉头渐渐皱起。
"如何?"裴玉棠挑眉,"沈神医诊出什么了?"
"诊出某个老太医熬夜看医案,活该手抖。"沈醉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西街新开的蜜饯铺子,尝尝?"
油纸里裹着晶莹的梨膏糖,是裴玉棠年轻时最爱的口味。
夜里,裴玉棠在灯下研究新得的医书。
沈醉端了盆热水进来,不由分说地将他双脚按进水里:"泡两刻钟。"
"多事。"裴玉棠挣了挣,却被沈醉牢牢按住脚踝。
温热的水流漫过脚背,沈醉粗糙的掌心轻轻按摩着他脚底的穴位。这是他们之间的老习惯了——年轻时裴玉棠常常久站施针,沈醉就学了这套手法。
"今日念棠来说,皇上想请你去太医署讲学。"沈醉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我替你推了。"
裴玉棠翻书的手一顿:"为何?"
"那群小兔崽子不配听你讲课。"沈醉恶狠狠地加重了力道,"再说......"
再说我们剩下的时间,一刻都不能浪费。
后半句沈醉没有说出口,但裴玉棠听懂了。他放下书卷,伸手抚上沈醉的白发:"明日陪我去西郊看看海棠?"
西郊的山坡上,他们并肩坐在老梨树下。
这片海棠林已经长得遮天蔽日,秋风拂过时,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两人肩头。沈醉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伸手。"
布包里是一根崭新的银针,针尾缠着褪色的红线——与他们年少时那根一模一样。
"你......"
"我找了三个月才找到会这门手艺的匠人。"沈醉得意地挑眉,"试试?"
裴玉棠接过银针,手腕却突然被沈醉握住。
"往这儿扎。"沈醉指着自己心口,"当年第一针就是扎在这,现在也该扎在这。"
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最终轻轻落在了沈醉掌心。
"老了,扎不准了。"裴玉棠收起针,"回去吧。"
冬至那日,沈醉在院子里堆了两个雪人。
一个戴着玉冠,一个佩着木剑,两个雪人紧紧挨着,像极了他们年少时的模样。裴玉棠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突然取来银针,在"小太医"雪人的心口位置扎了一下。
"报仇了?"沈醉从背后拥住他。
裴玉棠向后靠进熟悉的怀抱:"嗯。"
暮色渐沉,两个白发苍苍的身影依偎在廊下,看细雪渐渐覆盖了整座庭院。
后来沈念棠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父亲们的枕头下压着两样东西:
一根缠着红线的银针,一片风干的海棠花瓣。
正如六十年前那个雨夜,少年太医与青年将军的初见。
8.
永和五十年,春。
沈醉七十大寿这天,太医院的小药童们忙得脚不沾地。
"裴院判,寿桃要摆几个?"
"裴大人,沈将军的贺礼送到哪儿?"
"师父,药膳里要不要加当归?"
裴玉棠坐在廊下拣药,银发用那支海棠玉冠松松挽着,闻言头也不抬:"当归不要,他嫌苦。"
正说着,寿星本人晃进院子,手里拎着个鸟笼:"瞧瞧我得了什么好东西!"
笼中是只通体雪白的鹦鹉,头顶一撮红毛,神气活现地昂着脑袋。
"会说话吗?"小药童好奇地问。
鹦鹉突然开口:"裴玉棠——扎针不疼——"
满院哄笑。裴玉棠手里的药碾子"咚"地砸在桌上。
宴席摆在海棠林里。
沈念棠带着妻儿早早到了,小孙女绕着两位祖父跑跳,非要给"白头发爷爷"插满脑袋海棠花。沈醉乐呵呵地随她折腾,倒是裴玉棠看不下去,把小孩拎到一旁教认药材。
"像不像当年?"沈醉捅捅儿子,"你小时候也是这么被拎着认药的。"
沈念棠笑着给父亲斟酒:"爹,您少喝点,父亲又要扎您了。"
话音未落,一根银针破空而来,精准扎在沈醉正要端酒的右手合谷穴上。
"哎呦!"沈醉夸张地嚎叫,"老太医,大寿星也扎?"
裴玉棠慢条斯理地走过来拔针:"就是阎王爷今天过寿,该扎也得扎。"
夜深人散时,沈醉拉着裴玉棠去了后山温泉。
热气氤氲中,他忽然从池底摸出个锦盒:"给你的。"
盒中是套金针,每根针尾都雕着微型海棠,精巧绝伦。
"西域匠人打的。"沈醉得意道,"比你那套旧的好使。"
裴玉棠拿起一根对着月光细看,忽然皱眉:"你哪来的银子?"
"把当年那柄玄铁剑熔了。"沈醉满不在乎地摆手,"横竖我也舞不动了。"
那剑陪了他五十年,从少年到白头。
池水突然溅起浪花,裴玉棠猛地将人拽到跟前,在蒸腾热气中狠狠吻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回程的马车上,沈醉发现裴玉棠一直握着那套金针。
"真这么喜欢?"他凑过去咬耳朵,"那今晚......"
"闭嘴。"裴玉棠耳根通红,"想想你多大岁数了。"
沈醉大笑,忽然指着窗外:"看,流星!"
夜空中银芒划过,转瞬即逝。沈醉趁机握住裴玉棠的手:"许个愿?"
"幼稚。"
"那我替你许。"沈醉贴近他耳边,轻声道,"愿裴玉棠长命百岁。"
裴玉棠怔了怔,别过脸去:"......傻子。"
月光透过车帘,映着两人交握的手,一苍老,一颤抖,却比年少时扣得更紧。
寿宴后第三日,太医院来了位特殊病人。
北疆小王爷慕名求医,见面却大惊:"怎么是两位老人家?"
沈醉拍案而起:"嫌老?老子当年——"
话未说完,被裴玉棠一针扎在哑穴上。老太医淡定地净手把脉,三根金针下去,小王爷多年的头痛当场缓解。
临走时,年轻人恭敬行礼:"多谢前辈。不知该如何报答?"
裴玉棠看向正在揉穴位的沈醉,嘴角微扬:"把门口那尊石麒麟挪走,绊人。"
当夜,沈醉揉着老腰嘀咕:"那麒麟多气派......"
"你上个月被它绊倒的事忘了?"
"我那是让着它!"
银光一闪,世界终于清净。
月光漫过窗棂,照见床榻上相拥而眠的白发身影。金针与玉冠并排放在案头,像极了六十年前初遇时的模样。
彩蛋
后来那只会学舌的鹦鹉活到二十岁,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沈醉——听话——"
而彼时已经八十岁的沈将军,正被九十五岁的裴太医按着喝药。
9.
永和五十五年,春分。
裴玉棠的白发已经长到了腰际。
晨起梳头时,沈醉执起木梳,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什么珍宝。梳齿穿过银丝,偶尔卡住,他便耐心地一点点解开。
"今日想绾什么发式?"沈醉凑在他耳边问,呼吸拂过耳垂。
裴玉棠从铜镜里睨他一眼:"你还会别的?"
六十年来,沈醉只会一种——用那支海棠玉冠,松松挽个半髻。
"怎么不会?"沈醉不服气,手指在他发间穿梭,半晌却还是绾成了老样子,"......这个最好看。"
窗外,西郊的海棠开了第八十次。
午后,沈念棠带着小曾孙来请安。
五岁的娃娃趴在裴玉棠膝头,好奇地摸他腕间的红绳:"太爷爷,这是什么呀?"
红绳已经褪色,却依然结实,末端系着个小小的银铃铛。
"是约定。"沈醉抢先答道,顺手往孩子嘴里塞了块蜜饯,"就像你答应你娘酉时前回家,太爷爷们也答应过要一直在一起。"
裴玉棠拍开他的手:"别给孩子吃糖。"
"就一块。"沈醉耍赖,趁机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甜不甜?"
小曾孙咯咯笑着点头,没看见两位太爷爷在背后偷偷交握的手。
夜里,裴玉棠突然惊醒。
身侧床榻空着,枕上余温尚在。他披衣起身,在庭院的海棠树下找到了沈醉。
那人只穿着单薄中衣,仰头望着满树繁花,月光将他的白发染成银色。
"找死?"裴玉棠将大氅甩在他肩上,"春寒最伤肺。"
沈醉笑着接住,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掩住口唇,拿开时上面沾着暗红。
两人同时沉默。
"多久了?"裴玉棠声音平静得可怕。
"没多久。"沈醉把帕子藏进袖中,"就这两天。"
月光下,裴玉棠的银针闪着寒光。沈醉乖乖伸出手腕,却在诊脉时突然说:"玉棠,我梦见咱们初见了。"
三日后,太医院最深处辟出了间静室。
药香终日不散,裴玉棠亲自煎药,沈醉则被扎成了刺猬。
"苦......"沈醉皱着鼻子推开药碗,"我都这把岁数了......"
银光一闪,药碗又回到他手中。裴玉棠的眼神比针还利:"喝。"
沈醉委屈巴巴地一饮而尽,突然从枕下摸出个布包:"那你也得吃!"
布包里是西街最贵的梨膏糖,已经买了六十年。
裴玉棠接过糖,指尖擦过沈醉掌心的老茧。那些握剑留下的茧子,如今变成了扶杖的痕迹。
"傻子。"他低声说,却还是把糖含进了嘴里。
谷雨那日,沈醉精神突然好了起来。
他拉着裴玉棠去了西郊,站在最高的山坡上俯瞰那片海棠林。春风拂过,花瓣纷扬如雪,落了两人满身。
"真好看。"沈醉笑着说,"比咱们种的第一棵好看多了。"
裴玉棠没答话,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
回程时,沈醉伏在裴玉棠背上,声音越来越轻:"明天......还想吃梨膏糖......"
"嗯。"
"要西街老张家的......"
"好。"
"玉棠......"
"我在。"
暮色四合,两个白发苍苍的身影渐渐融进夕阳里。他们身后,满山海棠依旧开得绚烂,仿佛这六十年的光阴从未流逝。
10.
永和五十五年,夏至。
沈醉走了。
在一个海棠凋尽的清晨,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噙着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裴玉棠坐在床畔,指尖轻轻描摹他苍老的眉眼,从英挺的鼻梁到眼尾的细纹,每一处都熟悉得像是刻在骨血里。
"骗子。"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说好的一起活到百岁。"
窗外蝉鸣刺耳,阳光透过窗棂,在沈醉安详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裴玉棠俯身,最后一次吻了吻他的额头。
——
葬礼很简单,依沈醉生前的意思,葬在了西郊海棠林。
满朝文武都来送行,皇帝亲自题了墓碑。裴玉棠一身素衣立在墓前,看着黄土一点点覆盖棺木,忽然觉得胸口空了一块。
"父亲......"沈念棠红着眼眶扶住他,"回去吧。"
裴玉棠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轻轻放在棺盖上:"让他带着。"
布包里是一缕银发,用红绳仔细缠着——那是他今晨亲手剪下的。
太医院突然冷清得可怕。
裴玉棠依然每日早起,却总在摆碗筷时多拿一副。煎药时习惯性地分成两碗,又在回过神后默默倒掉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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