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甜蜜的妈妈
一个午后,我在屋里剥蒜。听到天井里有女人的声音:“他三姐,我把借恁的几穗玉蜀黍还给恁了哈!”
“噢,恁来了,三婶子!就几穗玉蜀黍,给小兄弟、小妹妹吃了是的,还什么还啊!恁还从大西南跑到大西北,也不嫌累得慌。”我妈妈说。
“那可不行,借的就是借的。”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说。
我大概听出了是谁。
“恁还坐坐吧,三婶子?”
“我不坐了,我还要回家做饭,甜蜜回来了,买了个鸡,我得去剁剁。”
那个女的走了。我妈妈回来跟我一起剥蒜。
我问我妈妈:“是甜蜜的妈妈啊?”
我妈妈说,“是的!不是她还有谁啊,唉!都怪凡乐他爹,这哪是行好啊,这是给自己的后代造罪!”
我低着头,不说话,沉浸在跟我妈妈同样的愤怒和痛心里。
“凡乐的爹,把甜蜜的妈妈——那个小丫头,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交给了甜蜜的爹——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他们把小丫头跟那老头子锁在屋里。”
“小丫头不同意,苦苦哀求,‘大哥!我跟你叫大哥!你放了我吧!’”
“‘嗨嗨!我给你叫小妹!嗨嗨,我给你叫小妹!’”我妈妈学着那老头的笑,学地很像,很恶心。
“凡乐他爹,还觉得自己干了一件美差。嗨嗨!‘鲶鱼’都五十了,我给‘鲶鱼’成个人家!”我妈妈学着凡乐他爹的语气。
“甜蜜的妈怎么不跑的?”我说。
“小丫头是贵州那边的,不认识字儿,没见过世面,十几岁被骗出来,让她跑,她都不知道往哪跑。等有了孩子,绊住腿儿了,让她走她都不走了。”我妈妈说。
“甜蜜多大了?”我说。
“甜蜜跟恁弟弟差不多大。他爹都七十了,牙都快掉光了。又给他生了小弟、小妹。”
我问:“甜蜜还上学吧?”
我妈妈说:“甜蜜早就不上学了,出去打工去了。”
我说:“那他都该找对象了。”
我妈妈说:“人人都想不通,老‘鲶鱼’为什么要给甜蜜再生小弟小妹的。光甜蜜一个,他们都给娶不起媳妇了,还要再生两个。”
我说:“是的哎。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吃的?怎么喝的?”
我妈妈说:“‘鲶鱼’现在仗着自己老了,谁也不能怎么样他。他家没吃的了,他就挎个篮子到山上,这家掰几穗玉蜀黍,那家摘几把豆橛子,回去一大家子烀烀吃。谁家有喜事儿了,‘鲶鱼’就带着两个小孩儿到那一坐。有什么吃什么。人家也不跟他计较。恁么大年纪了。”
“他掰就让他掰吧。谁也别和他计较了。甜蜜的妈怎么来还玉蜀黍的?”我问我妈妈。
“还能老这样白吃白拿吗,等他家里有了,半夜哭老太太——想起来一阵子,就去还给人家。”我妈妈说。
我想起来之前见到的一个老头儿,就问我妈妈:“我那天回来,看到一个小老头儿,拿三轮车推着两个小孩,都跟咱家蒜架子恁么高,在东头超市那里,是他吧?”
“那八成是他!‘鲶鱼’推着三轮车带着小孩儿。人家谁去超市买煎饼,他就问人家要块煎饼给小孩吃。”我妈妈说。
我家姊妹多,我太知道孩子多的难处了。都说多子多福,可是对于“鲶鱼”来说,那么多的孩子,这对他对孩子来说,哪里还是福呢?
“‘鲶鱼’一辈子快过完了,两个小孩儿怎么办?给甜蜜养啊?他连学都没上,他连自己都养不起!”我说。
“听说甜蜜现在都不愿意回家了,恨他妈。”我妈妈说,“老‘鲶鱼’是糊涂了,这个年轻的小三婶子是怎么想的啊,也是糊涂了吗?唉!愁死个人!”
一个阴雨天,我在家里用电脑给我妈妈看《甄嬛传》,近亭大哥来了。
“我想让她大姑给我上电脑上查查,看看月梅搁老家的户口搁哪来。” 近亭在天井里说。
我妈妈说:“这个我也不懂,恁大哥!你去问问俺恁大妹妹!”
近亭那天穿着一件蓝色的汗衫,和一件蓝色的的确良衬衣。
我跟他打招呼说:“来了?大哥!”
近亭大哥进屋以后跟我说:“恁大姑,你能上电脑,给我查查月梅的老家吧,她家搁山西。”
我笑着说:“我查不出来!”
近亭大哥不高兴了,不相信地说:“不可能的,人家派出所的都能查出来的?”
我很为难,就跟他解释说:“人家派出所的电脑,那是联网的,我这个私人的电脑,怎么可能查的到呢?”
“你还是不想给查!”近亭说。
我说:“我真不是不想给恁查!我这个私人的电脑真查不到!要是能查得到,那不乱套了吗?谁都能查到别人的户口。”
“你自己怎能上电脑的?”近亭说。
“我自己也没上电脑,我只是拿它看电视的,你不懂。”我跟他解释着。
“你都能使它看电视,你还不能查?”近亭说。
“俺家根本就没有网,我跟俺妈妈看的电视剧,都是事先下载好的。”我说,“哎哟!我跟你越说越说不清了。跟你说你又不懂。”
近亭生气了,转身走了,他的蓝色褂子的衣襟在他的背后飘着,他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骂我了没有。我知道他嘴里平时也不太干净,可是我实在没办法帮他查,他六十多岁奔七十的人了,跟他解释,他也不懂,也不听。
唉!我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好端端地就把近亭得罪了,无端地就要被他恼恨几天。你说这事儿闹的。
2.立勤大爷爷去世了
这年的冬天,立勤大爷爷去世了,留下了大奶奶和乔乔大叔。
“大爷爷临死安排的,让恁大奶奶带着乔乔回她娘家。”我妈妈说,“恁大爷爷没对得起自己的妻子孩子!”
“乔乔都三十多了,之前有好几回要去□□恁大奶奶,恁大奶奶都是吓唬他。‘被他看到,打死你!’这回,恁大爷爷死了,就剩下傻娘俩儿了。听说娘俩儿就这样搁一块儿过了。”我妈妈说。
“这也不能笑话,她傻!” 我妈妈看似轻松地说,“就跟小动物似的!”
“唉!人到八十八,别笑话人瘸和瞎。”我妈妈说,“千秋万岁,谁知道谁后代子孙怎么样。”
我不说话。这种事儿不能笑话,可是想想怎不叫人心痛。
“据说人家为了配种儿,蒙住儿马的眼,让它跟母马配对儿。等它睁开眼知道是自己的娘,就不吃不喝,绝食而亡了。牛马比君子,可怜!”我妈妈哀叹着说。我知道我妈妈终究没办法对这件事儿感到真正地轻松。
是的,傻子虽傻,难道不如牛马乎?傻子虽傻,到底不是牛马,纵使她自己不知道心痛,别人怎能不为之心痛。呜呼哀哉!
立勤大爷爷去世了。他是我的诗词启蒙老师。他生前写了一辈子对联,可惜身后没人为他写上一副挽联。假如立勤大爷爷生前也曾为自己准备一副挽联,那内容一定是他一生经历的写照。到底有没有人为他写呢?我不知道,大概没有吧。对联是写给活着的人看的,对联是用来风光的。大爷爷妻儿呆呆弱弱,家中几乎无人应门立户。怎么会有人有那个闲心来为他写什么挽联呢?为人写挽联的人很多,但是像立勤大爷爷那样,真正不用拿个本子来抄写,能写得真正契合逝者身份的人又有几个?立勤大爷爷孤傲一生,死后,连一副挽联也没有混地上。
半夜里,我睡不着觉,想着立勤大爷爷的一生,为他杜撰了一副挽联,算是我蒙他赐教却无暇顾及他的一种补偿:
广结善缘,飞舌答辩,眉上孤愤谁知?凤兮去矣,莫谈人间恩怨。
勤抚众生,走笔评判,身后凄凉难料。魂兮归来,应佑小儿涂炭。
3.我妹妹的婚事
快过年的时候,有人向我妈妈提起我妹妹的婚事。对方家是镇上开油坊的,家里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他家不嫌弃我家穷。过年的时候,还给我家送了一块并不鲜艳的白色居多的猪肉。我妈妈也不怎么劝说我妹妹,只让她自己拿主意。我妈妈的意思是,我妹妹可以嫁人了。反正她上的职中,毕业了也是出来打工,我妹妹胆小懦弱,出远门打工我妈妈也不放心,还不如在附近找个人家。我妈妈看在跟前,也放心。
年后,那家大叔约我们去他家看看人儿,到了约定的日子,我带我妹妹去了。到了镇上那家油坊,他们家的儿女都还没起。我们跟那家大叔、大婶谈了几句。无非是问问我妹妹的年纪。不一会儿,他家的几个女儿出来了,他家顶着一头黄毛的小儿子也出来了。大叔朝我们使个眼神儿,意思是让我们看看人儿。那个小男孩儿不高,还是个十几岁小孩儿的样子,低着头微笑着,不怎么说话。我跟他爸妈说着话,我妹妹不怎么吭声儿。
我以为我家太穷,有个镇上的富裕之家看上了我妹妹,她可能会很满意。谁知道等我们离开以后,我问我妹妹的意见,她说她一点都看不上那个小男孩儿。她喜欢个子高的。
我妈妈去青羊山镇上卖菜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大姐,姓熊。这个“熊大姐”对我妈妈很好,我妈妈回家常跟我们说起这个“熊”大姐。
“恁‘英雄大姨’搁青羊山街上卖菜。对俺可好了。她还让俺去她家吃饭。恁‘英雄大姨’还喝酒。她让俺喝,俺不喝。她一家三口儿都喜喝啤酒。她几个闺女送节礼都给她家买啤酒。”我妈妈说。
“谁是‘英雄大姨’哎?”我问她。
“搁青羊山街上卖菜的大姨,姓‘熊’。一个女的,我嫌叫她‘熊’大姐不好听。我就给她叫‘英雄大姐’,让笑笑给她叫‘英雄大姨’。”我妈妈说。
“你还怪有才分来。把个狗熊的‘熊’给变成英雄的‘雄’了。”我笑着跟我妈妈说。
“那!恁妈妈是有状元之才,没有状元之命的。”我妈妈说,“‘英雄大姨’的男人只有一个手,他年轻的时候放炮,把另一个手给炸没了。恁‘英雄大姨’带着她儿卖菜。等她娘俩儿卖菜回来,恁‘英雄大姨’就往铺上一躺。老头儿忙着去炒菜、做饭。你说说,恁大姨哈,也不去帮忙,就让恁大爷一只手按着案板切菜、做饭,我看到都过意不去。响响也不去帮忙。”
“响响多大来?”我问。
“响响跟笑笑差不多大。他姊妹五个。恁大姨生了四个闺女,末晚儿生了这一个儿。她家人丁不旺,三代单传。”我妈妈说。
“响响怎么恁么不通人性的?他妈妈不去帮忙,他也不去帮忙啊。”我说。
“人家响响跟着他娘卖菜,可老实了。各人,有的人就是不喜做饭。”我妈妈说。
后来,大概是知道我妹妹喜欢个子高的,我妈妈看人家就一个男孩儿,还在青羊山镇上,离我家不远,就动了这个男孩子的心思。
一次,遇上“英雄大姨”,我妈妈就跟她说起我妹妹的婚姻大事,让她帮着留意着。
“英雄大姨”说:“眼下还没有般配的小男孩儿哦,不知道俺家大响配得上恁家小姐吧。”我妈妈没直接表态,就说:“小孩儿的婚姻,还得看小孩儿自己的缘分。”
后来,“英雄大姨”又跟我妈妈说起了她家的小男孩儿和我妹妹的婚事儿,两家约个日子见面。我妹妹当时也没有什么新衣裳,就穿了我给她的一件绿色的运动外套,和一条蓝色的牛仔裤。我家也没有鞋油,她到我家压水井那里刷了刷鞋上的泥,就跟着我妈妈去“英雄大姨”家相亲去了。
我妈妈和“英雄大姨”在外间说说话儿,让两个小孩儿自己去拉拉呱。大响喊我妹妹去里间听mp3,我妹妹跟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老妇女进去看看她们的儿女,只见两个小男女坐在一起,肩膀靠着肩膀,一人耳朵上插着一根耳机线,在听音乐呢。
我妈妈早就心里有数:“笑笑长得跟天仙似的!又有文化!大响上哪找这样儿的去!”
这门亲事当场就定了下来。当天,“英雄大姨”就带着我妹妹去买了电动车、手机。电动车放在大响家,大响说,等他有空了就接我妹妹去他家,他教她学电动车。
这以后,我妹妹就经常来往于大响家和我家。
这以后,我家的人到青羊山赶集的时候,路过了大响家的青菜摊子,都是跟贼似的绕着走。
“俺去青羊山从来不走大响家的菜摊子。怕人说孬种,想吃人家的青菜的。大响妈还说我,自从两家结了亲了,她卖菜的时候就看不到咱家的人了。大响以前的那个丈母娘就集集都到,每回都把洋车子放到大响菜摊子上。临走的时候,大响妈都给她带上一捆子青菜。”我妈妈说。
我说:“大响以前也谈过?”
我妈妈说:“谈过。那个小丫头跟着大响跟了四十多天。那个小妮长得才好。白白胖胖,四大面方的。跟着大响赶集,大响搁菜摊子上卖菜,她裹着大衣坐在车上,还喊冷。一会儿叫大响给她掖掖这儿,一会儿叫大响给她掖掖那儿。可会撒娇了。”
“那后来怎么没成的?”我问我妈妈。
“后来恁大姨觉得那个小丫头头脑有点问题。恁大姨带着她去吃八大碗,坐席的时候,那个小丫头跟人家说,俺以前跟旁人谈过,流产了。你说这是不是头脑有毛病了?恁大姨不让愿意了。”
“大响也同意了?”我问,“他跟那个小丫头好了恁么多天,说散就散了?”
“哪有哎。恁大姨不让愿意的。大响恼地睡了二十多天。”我妈妈说。
“那他怎么恁么听他娘的话的?他不能去找人家啊?”我说。
“他那时候还小,十几岁。要是搁在现在,不一定了。”我妈妈说。
我说:“你说说,俺小妹跟了大响,弄得俺去青羊山赶集都不敢路过他家菜摊子了。卖菜都是偷偷地去买旁人家的。”
我妈妈说:“其实就去他家买也没事儿,一样给钱不就行了吗?买谁的不是买啊?菜卖不出去可急得慌了。去买他家的菜就是给他家帮忙的。就是人家不要咱的钱。”
我说:“那我还是不好意思去他家买菜。好像我有意想白吃他家的菜似的。”
有一天,大响过生日,让我妹妹去他家吃饭。天黑了,我妹妹还没有回家。我妈妈吃完晚饭,就一直等我妹妹回家。我妈妈左等右等,我妹妹还没有回来,她等地有些心急了。我弟弟更是气呼呼地,觉得大响把我妹妹留在他家,是不怀好意。我妈妈给我妹妹打了好几个电话,大响才跟我妹妹一起来到我家。
大响跟我妹妹刚走到我家大门口儿,我妹妹看到我妈妈跟我弟弟嘟囔着脸,知道我妈妈不高兴,就带着哭腔跟我妈妈解释说:“妈,今天大响生日,他五点才收摊儿,等回到家,大姨忙着做饭,大响忙着去买蛋糕。等俺大姨烧好饭,都六七点了。大响怕你生气,催着我赶紧吃了几筷子菜,就把我送过来了。”
我弟弟不说话,他虎着脸,走上前去,一把攥住大响的手。他表面上是在跟大响握手儿,实则是暗暗地运起气功,运用内力,使劲儿攥紧大响的手,想把大响的手指给攥疼攥断,想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我弟弟这一招儿叫“大力金刚指”。谁知道大响这人虽然老实,有亏来到面前来也是不肯吃,他碰到我弟弟的“大力金刚指”,也登时攥紧我弟弟的手,瞪着眼,运起气功,运用内力,跟我弟弟较起劲儿来。
我妈妈看着形势不对劲儿,赶紧劝和:“鸿雁,你是干什么的是!赶紧把手松了!”我弟弟这才把手松了,大响也把手松开了。
我弟弟强忍着疼痛,嘿嘿一笑说:“我是想试试他的膂力如何!还行!”
我弟弟说地轻松,殊不知,大响久经菜场,闻鸡起舞,搬运腾挪,风吹日晒,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晒地乌黑光亮,如同一只烤鸭,早已修炼地铜筋铁骨了。无论是身高体力,还是内功外功气功混元神功,我弟弟根本就不是大响的对手。要不是我妈妈及时喝住,他的手指被大响给捏碎了也未可知。
十月份,我家该起蒜了,大响也来帮忙。两个人拿着小铲子帮我妈妈挖蒜。我妹妹跟我妈妈说说笑笑,大大咧咧。大响埋头挖蒜,默不吭声。
我妹妹那时正值花一样的年纪,她留着新剪裁的细细碎碎的长发,扎起辫子,穿着粉色的衣服,脸上白白净净的。大响虽然有些黑,但也是十八九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穿着白色的短袖,阳光帅气。
我妹妹比我会打扮,自从跟大响恋爱以后,我妹妹打扮地更时髦了。她买了好几件新衣服,头发也剪地潮流了,她的身材相貌本来就好,这样一打扮,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我家的人了。
凡庄的人都说大响太黑,配不上我妹妹。可是我妹妹喜欢,她天天在我家院子里唱歌:“要嫁就嫁灰太狼,这样的男人是榜样。”
我妹妹那阵子跟大响谈地正热,天天捧着手机跟大响发信息。我妈妈一看,实在不像样儿了,就跟她说:“笑笑啊,你天天捧着个手机,也不看书学习了。你把手机给妈妈。妈妈给你保管着。”我妹妹说:“我的手机,谁也不能拿走!我让你保管干什么!”
我弟弟走过去,一把把手机抢过来,我妹妹“哇呀”一声哭叫起来,她拿起菜刀朝我家鸡窝架子上“帮帮”地剁着,边哭边骂:“恁赶紧把我的手机给我!恁凭什么拿我的手机的!”
我弟弟赌气就是不给。我妈妈看我妹妹哭地厉害,着实心疼,就跟我弟弟说:“鸿雁啊,你把手机给恁小妹!你看恁小妹哭的,可怜吧!她脾气恁么好,她这回是真生气了,你别把她气出好歹来。快给她!”
我弟弟把手机拿到我妹妹跟前:“呐,别哭了!给你吧!”我妹妹这才止住悲声,一把把她的手机抢过去。
我妹妹虽然是职高,但是比大响学历高很多,大响只上了几天学就学不进去了,早早退了学,跟着他妈卖菜。如今一二十年过去,连些许几个字也不认得了。
每个星期天下午,大响开着他的电动三轮车来我家送我妹妹去上学。我妹妹跟我妈妈说:“妈,我没有钱喝茶了,你给我找十块钱带着。”我妈妈说:“行。钱都搁我床头上的书包里。你自己去拿吧。”我妹妹就跑去我妈妈那个装钱的书包里,拿上十块钱。大响就蹲在我家大门口儿等着。
过了些日子,大响对我妹妹上学不放心,就开着电动三轮车带着我妹妹一起去她的学校,提前给她退了学毕了业。
我妈妈说,我们家穷,跟姓凡的不来往,没钱也没人儿,三个儿女,哪个结婚也不大办。所以,我妹妹结婚,我家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妹妹快出嫁的时候,她婆婆跟我妈妈说:“让天英从俺家里走吧。去店里化完妆,再回到俺家。就不到恁家了。她几个姐都是这样的。”
我妈妈听了很生气:“怎么能不走俺家呢。俺家再穷,那是娘家。闺女出嫁怎能不走娘家呢,这个太无视人了。不行!得走俺家!”
她婆婆说:“那行吧。让天英搁俺家出去,到店里化完妆,再回娘家,从娘家再出来。”
其实,我跟我弟弟都不希望我妹妹走娘家。因为娘家的风景实在是太煞风景了。妹妹的婚礼有录像,娘家的风景太给她丢脸了。我妹妹倒是没那么大的反应。她是我们三个里头最不虚荣的。
她跟我弟弟商量说:“俺哥,等我结婚的时候,就搁你这屋里走行吧?你这屋录象好看一点。”
我弟弟答应说:“行。”
我那时候在上学。既然我妹妹出嫁,我家不办,我也没有请假回家。我妹妹就在她婆家住着。晚上,我跟我妹妹打电话。她的电话里传来一阵喇叭唢呐的声音。
我说:“小妹,你在干嘛的?”
她说:“我在听响的。”她说的听“响”就是听喇叭。
到了八月十六那天,我妹妹要出嫁了。我妈妈一看,东庄上有一户人家在办丧事儿,那天正准备出殡。我妈妈赶紧给我妹妹打电话:“笑笑啊,你跟恁老婆婆说,你今天结婚不要走娘家了。化完妆直接回恁老婆婆家吧。这庄上有出殡的,别撞到一块儿去了。”
我妹妹说:“行。回我跟俺老婆婆说。”
我妈妈挂上电话,就拿上镰刀去地里割稻子去了。
我妹妹结婚的时候,一个跟着摄像的男的跟我妹妹说:“你老公配不上你,你以后会后悔的。我给你个名片,你拿着。”我妹妹一时不知所措,接过那名片,又不知道放在哪里,一时恐慌,就把那名片放在捧花里。
她们结婚以后,我妹妹就跟大响一起卖菜。
大响在他家排行老五,他上面有四个姐姐。“英雄大姨”并不像我妈妈那样重男轻女,很重视她的几个闺女。大响也对这些个比他年长的姐姐姐夫唯命是从。大响有什么事儿,他的几个姐姐姐夫都来指手画脚,当然,该出人出力的,人家也出人出力。大响跟我妹妹也是没出过门儿、没见过世面的。他们俩儿买个东西,“英雄大姨”都让他姐姐带着去。大响也听他妈的话儿,从结婚直到现在,大响卖菜挣的钱都完完全全交给他妈。家里一应花销都是他妈说了算。我妹妹一分钱的家也不当。
我妹妹一开始也去我的高中食堂上班。我妹妹很能干,一个人看几个烙饼的锅,食堂老板对我妹妹赞不绝口,这可苦了那些原本想轻松一下的大娘们。我妈妈当时也在食堂里。我妈妈气地骂她,不要那么能干,不要逞能,干起活儿来,一个顶俩儿,把那些大娘都得罪了。我妹妹不听,还是继续逞能。后来,大响怕我妹妹年纪轻轻在外头上班,会把他给甩了,又跑到学校食堂,把我妹妹的工作给辞了。我妹妹这一回家就再也没有上过班。
我妹妹结婚以后,一两年内都没有怀孕。她婆婆以为是她的原因,让她大姑姐带着她四处求医,寻求各种偏方,开了药,带回家,熬药给她喝。
我妹妹回家跟我妈妈说:“妈,俺老婆婆开的那些中药可苦了。我都喝不下去。俺老婆婆硬让我喝。”
我妈妈说:“你哪有什么事儿。是大响不能生。恁老婆婆还折磨你。药是随便喝的吗?别把身体喝毁了。你要是喝毁了身子,后悔都来不及了。到时候,他们家拿着你更不当回事儿了。以前有个男的,自己不能生,天天拿着自己的媳妇治疗。天天让她喝中药,硬是把好好的身子给烧毁了。都不能尿尿了,天天挂着尿袋。你别跟他了,趁着年轻,早点改换门庭。跟着他,他不能生孩子。就成了无保了。”
我笑着说:“妈,你给俺讲故事的时候,王三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碰到石头瓦块搂三年。怎么一到俺小妹,你就成了王三姐他爹了。让她趁着年轻改换门庭的?”
我妈妈说:“那都是唱戏。哪个当娘的不巴望着自己的儿女过的好啊。”
但是我妹妹意志很坚决,她说:“我不跟大响离婚,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我妈妈说:“他要是不能生孩子呢?你要是不能生,人家早就不要你了!”
我妹妹说:“俺好好治哎。”
我也说:“就是的,现在医疗发达。能治好。你不要光听恁老婆婆的,光拿你治,你让大响也去看看。到县里好好检查检查。”
我妹妹说:“俺老婆婆说了,回头就让俺四大姑姐带着大响去县里检查去。”
我妈妈说:“你看看,一点不当家,老婆婆说什么是什么。老婆婆还听四个大姑姐的。四个大姑姐是少老婆婆。大响听他娘的。一切大权都是她老婆婆掌握。大响挣的钱也不给她。她一分钱的家也不当,人家真是拿她当猪养着的。这样的日子她也过得下去呢。”
那年冬天,我妹妹陪着她家大响去县里检查了。
她打电话的时候跟我说:“姐,大响搁县里开刀住院了。”
我说:“大响怎么了?怎么住院了?”
她说:“俺四姐带着大响来检查了。医生说的,是输精管堵住了。医生给他开刀了。”
我说:“那我得去看看去。”
我妹妹说:“那你来吧,姐。人家住院的床头上都放着一捧花,就大响没有花。你来的时候给他送个花。”
我说:“好。我跟咱妈妈说一声儿。”
我打电话跟我妈妈说:“妈,笑笑让我去医院看看大响,还让我给他带一捧花。我能去吧?”
我妈妈说:“你是没出门子的大闺女。你不要去。你去了,她大姑姐看到别骂你。等他出了院,我去看看就行了。你没出门子,咱是一家子。我去就代表了。”
我说:“行。我也觉得不合适。我也不太想去。”
大响手术以后,没过多久,我妹妹就怀孕了。
夏天,我去找她玩的时候,刚到她家大门口儿,就看到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孕妇服站在她家大门前,摘她家大门儿旁的辣椒子。
“大宝儿!”她看我来了,边摘着辣椒子,边叫我。
这一年的冬天,快过年的时候,我裹着大棉袄,走在寒风里。我低头看一眼手机,看到了我妹妹的信息:“姐,我生了,生了一个女孩儿。被医生抱走了,放在保温箱里了。”
我很高兴,也很心疼,我想着我妹妹是怎样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在寒冷的空气里,颤抖着手指给我发信息的。
我发信息安慰她说:“恭喜小妹!小外甥女诞生了。你好好休息,等我放年假就回去看你。”
等我放年假回家的时候,我跟我妈妈一起去我妹妹家。我妹妹已经满月了。她戴着一顶红色的线帽,坐在床沿上。她的婆婆坐在床头底下的板凳上。她的床前放着一个暖风扇,床上躺着个小宝宝。小宝宝小小的眼睛亮亮的,萌萌的,很是可爱。宝宝的小手指从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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