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照环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丝线质地轻飘,捻度稀疏又毛躁,绝非好线。真娘子说是在北市宝丰号买的,八十文一两。我瞧着,怕是连五十文都不值。”
王掌计端起茶盏的手顿在半空,眼皮都没抬,只轻轻吹了吹茶沫,半晌才啜了一口。放下茶盏,她抬眼看向唐照环,目光中含着洞悉世情的了然。
她字字清晰地嘱咐:“到此为止,莫要再提,更不许在真娘面前露一丝口风。”
“可那嬷嬷分明欺主贪财!真娘家境况已是不易……”唐照环不解。
王掌计打断她:“你既看出了门道,也算心思细密。
积德坊里,不易的人家多了去了。真娘父亲早逝,寡母弱女,全靠那点子微薄宗禄过活,听你说,府中上下能支使的,不过一个老嬷嬷,一个粗使婆子,一个小丫鬟。
那嬷嬷想必是相依了多年的老人。她掌着采买,手指缝里漏下些贴补己用,只要不是太过分,主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给老仆一份体己。水至清则无鱼,真娘母女未必全然不知,只是家计艰难,许多事撕掳不开,也无人可用。
你点破了,除了让她们主仆生隙,让真娘母女面上无光,心中添堵,于实情又有何益?传出去,宗室娘子连个下人都辖制不住,更是惹人笑话。亏空就当是花钱买个省心,横竖数目不大。
你帮真娘调理好机子,她织得快了好了,就算丝线成本虚高,总也多挣几个。这潭水,不是你该趟,更不是你能趟得清的。记住我的话,莫管闲事。”
唐照环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低下头轻声道:“是,我明白了。”
王掌计脸上露出倦色:“明白就好。今日你也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唐照环默默退下。
自那日起,她的日子成了定例,每五日一循环,第一日留守司缝补,第二日和第三日宗学授课,第四日绫绮场内事务处理,王掌计趁机教授,第五日休憩。
真娘得了她的指点,干脆改织纱,一匹用料五两,不耽误白日交际,四五日也能拿出一匹,除掉成本挣得二三百文,脸上明显多了笑意。
唐照环心头却还装着她家丝线轻飘,嬷嬷指缝,主仆无奈的事儿,虽谨记王掌计吩咐,不再提一字,可轻飘飘的触感总还黏在指尖上。
转眼间,唐照环到绫绮场已有十四日,她不时想着,爹爹在那国子监学舍里,不知可好?饭食可还习惯?同窗可好相处?
思念一起,便如春日里钻出土的草芽,顶得心口发胀。可来回九十文的车脚钱,对她而言实在是一笔巨款,更何况学徒工钱下月才发,最快也只能等到拿到工钱再走一趟了。
这日,王掌计带着唐照环和琼姐去了绫绮场装裱处。
“此处新得了几幅古画,正要用挖镶的法子重新装池,这手艺精细,跟着好好学学,眼要明,手要稳,一丝错不得。”
琼姐一听是学装裱的精细活,喜上眉梢应了:“是,掌计放心,我定用心看,用心记。”
王掌计点点头,转眼瞥见唐照环对着观德坊的方向出神,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丝线,眼神飘得老远。
王掌计是何等精明人,心里明镜似的。
她放下手中活计,佯装随意对唐照环道:“装裱处前几日给国子监新装裱了至圣先师孔夫子的绢本画像,用的是上好的库绢,请的名手绘的,气派得很。
那画轴沉重,你正好搭把手,替场里跑一趟腿,把画像送去国子监祭酒公廨,亲手交给管事的书吏,讨个回执,明日交回来。”
唐照环一听国子监三个字,眼睛唰亮了。瞌睡碰着了枕头,能正大光明去爹爹那儿,还不用自己掏车钱。
“是!我力气大着呢,保证妥妥当当送到。”
王掌计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吩咐道:“路远,抱着画轴走去不像话。让门房叫车,就说是装裱处派去国子监送要紧物件的。来回的车费,让车夫拿车契回头找门房结算。”
唐照环喜得声音都脆了三分,忙不迭地应下,生怕王掌计反悔。琼姐则早眼巴巴地一头扎进了装裱处那满是浆糊和古纸墨香的世界。
领了差事,她收到了个巨大的紫檀木画匣,里头躺着两轴新裱好的孔子圣像。
唐照环小心认真地将画匣抱在怀里,分量着实不轻,她却觉得比捧着棉花还轻快。
出了门,请门房叫了车,车夫一听是绫绮场的差遣,又是去国子监这等清贵之地,格外客气。
唐照环抱着画轴坐稳,朝观德坊而去。十五里路,竟觉得比平日长了许多。她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熟悉的街景向后飞掠,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了爹爹,该说些什么。
到了国子监庄严肃穆的黑漆大门前,唐照环给车夫签了车契,让他自去找别的活计,有空寻绫绮场结算。
然后她找门房报了绫绮场名号,说明来意,很快被国子监的门子引到廨舍,将画轴交给了管事的书吏。书吏验看了画轴,又展开确认无误,便在回执上钤了印,交还唐照环。公事办得利落。
一出廨舍,唐照环加快脚步,朝国子监后舍走去。国子监地方甚大,号房一排排,她略问了两个洒扫的杂役,找到了父亲唐守仁住的那一间。
门虚掩着,唐照环轻轻叩门:“爹爹?”
“环儿?”门内传来唐守仁惊喜的声音。
唐照环推门进去,里面甚是窄小,只一床、一桌、一椅,桌上堆满了书卷笔墨,墙角放着一只藤箱,便是全部家当。
唐守仁穿身崭新的纯白色绢制襕衫,头上戴着同色的儒巾,虽清瘦了些,但精神头儿看着不错,他本伏案读书,见是女儿,颇感意外地放下手中书卷:“你怎地来了?今日不当值?”
“王掌计派我来送新裱好的孔圣人画像,顺路来看看爹爹。”唐照环眼圈发热,拉着父亲上下打量,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您在这儿可好?住得惯么?吃得如何?夜里读书可冷?”
唐守仁满眼慈爱地笑着回答:“都好,同窗们多是寒门出身,倒也和气。监里的伙食虽清淡,管饱。被褥也厚实,不冷。”
唐照环这才放下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正是真娘家硬塞给她的那包桂花硬糖。她剥开纸包,拣出两块最大最完整的,塞到唐守仁手里:“您尝尝这个,宗室娘子自家晒的桂花,可香甜了。”
唐守仁看着女儿那献宝似的模样,心里又暖又酸,接过糖,小心地咬了一小口,细细品着:“嗯,是香,是甜。
你在绫绮场辛苦,自己有空多休息,莫要总惦记爹。下月发了月钱,添置些鲜亮衣裳,或是买些零嘴。”
唐照环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我在场里有吃有住,针头线脑都不用自己买,花不着什么钱。下月发了月钱,我给爹爹送来。爹爹读书笔墨纸砚,同窗应酬,哪样不要钱?女儿能帮衬些,心里才踏实。”
“好孩子……难为你了。”
唐守仁听得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他目光落在自己的胳膊上,脸上露出些尴尬神色,站起身,抬起胳膊,侧身对着女儿。
“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想托你。”
“爹爹尽管说。”唐照环忙道。
唐守仁指了指自己腋下,苦笑道:“官家体恤,给新入监的学生都赐了一身绢衣,以示恩宠。只是丝绢虽好,却忒娇嫩了些。
爹往日都是粗麻布衣,穿了几天,已是万分小心,可缝线的地方,尤其是腋下,动作稍大些,还是裂开了。爹这里连个针线也无,实在没法子,可穿着破衣在学里走动,实在有碍观瞻。”
唐照环凑近一看,右边腋下靠近缝合线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露出里面衣物的边角。
“缝线针脚看着细密,但绢丝光滑,若缝得太死,受力处确实容易崩开。您脱下来我瞧瞧。”
唐守仁依言脱下,唐照环接过查看,又用手指捻了捻布料和缝线,沉吟道:“我看倒不全怪料子娇嫩。
爹爹平日读书写字,抬臂展卷是常事,再加襕衫裁剪应是为了显腰身,收得略紧了些,腋下这处绷得厉害,丝线自然受不住。监里可说了这襕衫不许改动?”
唐守仁想了想:“不曾明说,只说每人一身,需爱惜体面。”
唐照环闻言,掏出日日不离身的针线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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