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的眼神幽远，里头好似一团鬼火，泛着点点不甘的心意。
魔族的血瞳瑰丽诡谲，有一种绮丽的美感。
赫连霄却觉得这个眼神很眼熟，失神片刻后猛得想起来——这个眼神他是见过的。
就在他同那几个丹修才俊结交前期，往往都需要各式各样的应酬，旁人会因为他天和宗二少爷的身份多留几分尊敬，但关乎自己未来事业时，那些才俊也不是傻子，不会因为赫连霄的三言两语就选择和他一块干，一个根骨不行的仙门二世祖究竟能做出什么成就，都说不好，事及利益置换，免不了细细筹谋。
赫连霄一面兼顾自己的丹修学业在万仙门也能领先众人，另一面还需从身边筛选未来可用人才。
所幸就结交一事而言，对他而言并不算太难。
毕竟客观事实上，赫连霄生得好，白净俊俏，外加一双春风修过的柳叶眼，收敛自己身上公子哥脾气后，轻笑起来的时候显得他乖觉活络，还有点柔暖晨光味的朝气，平白就比一般人多了些令人信服的亲和力。
外加他娘给他一个还算活泛的脑瓜，没多久就和万仙门的几个丹修天才混熟玩在一块，他天赋够用，正儿八经谈话时言之有物，稍稍接触一二就清楚他非想要随便玩一票的纨绔，是真想要做出成就。总有人听到他开的条件内里心动，只是面上不动声色，还要观望一二。
两边各有心思，但面上总归是其乐融融，一派祥和。那天赫连霄和一群丹修从座谈会回来，回洞府时，赫连霄微微客套，留了人坐在院中闲聊，聊着聊着，有人提议玩飞花令，一开头后就收不住了，几轮下来每个人都吃过一回酒。
赫连霄喝得不多，但他酒量不行，全发作在面上，透了一脸霞光红晕，醉腻歪在桌上，勉强用手支着脑袋，目光聚焦不起来。
林志阁性子活络，和他向来玩得最好，自然也最先嘴上拿他这个模样取乐，赫连霄大大方方，和众人哄笑在一块，直到同黎戈的眼神交汇，才清醒三分。
黎戈静静伫立在距离石桌约十步开外的回廊阴影下，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个极小的弧度，眼珠子凝视着赫连霄，一言不发。
赫连霄以为黎戈进了练武台这几天不会回来，结果被人抓包在洞府内喝酒胡闹。黎戈显然是不满他们声量太吵。赫连霄借了个天色已晚，自己不胜酒力的由头，结束了飞花令，众人纷纷告辞。
林志阁没玩够，拉着年凌问赫连霄下回一起去藏书阁看完书后，要不要再来一局，他做东，定在酒楼里可以玩个痛快。
赫连霄一听能玩，立刻同意了。
送走所有人后，赫连霄晃了晃脑袋，晕晕乎乎走到黎戈道歉：“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没回来，方才是不是吵到你了?我错了，别生气了嘛，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黎戈平静道。
赫连霄眨了眨眼，酒精让他的脑袋有些迷糊，但有一点是不会错的，黎戈就是不高兴，赫连霄认识他那么久，要是这点都感觉不出来，那他名字可以倒过来写了。
“你就是生气了，咱们都认识那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赫连霄道，“我知道你喜静，以后我就不和他们在院子里胡闹了，我会出去的。”
黎戈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缓和语气认真道：“你是在做你应该做的事情，我为何要生气？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不需要顾忌我。我不是你路上的绊脚石。”
黎戈难得宽和，再想到这些天黎戈替他整理卷宗，还要抽时间指导他剑术，赫连霄心里过意不去，拍了拍黎戈肩膀，保证道：“我发誓，我以后需要应酬的时候绝不在洞府里面，保证不再打扰到你。这一回是我不好，我赔你几副固元丹，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黎戈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长长叹息后，指着自己的脸道：“赫连霄，你醉了。我不和醉鬼说话。”
为什么他对那个眼神记得那么清楚，赫连霄说不明白，第二天酒醒之后，他再去找黎戈，黎戈却道：“是你吃醉酒胡言乱语，我好好站在那里，你凭什么说我生气了？这很没道理。”
……
现在赫连霄可以百分百确定，黎戈那时就是不高兴。
只是这不高兴的源头，好像还真不是在嫌他吵。
近乎无需再找未曾失忆的黎戈验证，多年相处间的点点滴滴汇聚在一起，一点蛛丝马迹现在在赫连霄的心头也是清晰无比，可就是因为清楚这份心意，赫连霄才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什么好。
他不明白，黎戈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他。
他们之间，真能产生情愫这种东西吗？
又或者，黎戈所言不错，他忽视那团燃在冰层下的火，仅仅是因为他不在意……
“我……我……”赫连霄哑口无言，平日里的伶牙俐齿此刻尽数失效，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慌乱。他看着黎戈那双映着清晰倒映着自己失措面容的眼睛，那里面盛着太过直白的情意，烫得他几乎挣扎着想要后退。
黎戈察觉到赫连霄的抗拒，松开手，微微失落道：“算了，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赫连霄怔愣地盯着黎戈的眼睛。
那里本来还烧着一团火，但现在，火灭了。
眼神又恢复平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赫连霄清楚那里曾经燎过火，燃烬后的余灰留在原处，蒙在了这双眼睛的深处。
赫连霄突然觉得那点灰很碍眼，他想要做点什么，但伸出手想要抓住黎戈时又被自己轻颤的冰冷的手吓到，明明心跳得那么快，可为什么手是冷的?
灰烬是冷的，他的手也是冷的，二者决计没有理由搭配在一起。
就像怜悯解决不了问题。
赫连霄收回手，眨了眨眼，还是狠下心肠道：“我把话放在这里，你若真想和我说这些，下回就带着你完整的记忆来。我算是明白了，有些事情就不能不清不楚的开始，是什么就该是什么，纵使现在的你再怎么情深义重，我也不会接受一个不完整的人的爱意。”
“这很没道义。”赫连霄咬牙道，“我只认回想起一切的黎戈，为你，为他，也是为我。你不要再说我不在意，这就是我的在意。你乐不乐意都给我受着，不高兴就去给我好好回忆你到底是谁，你花多少时间想起来，我就等你多少时间。”
他话说得绝情，黎戈却听得认真，眼神也微微泛光。
赫连霄晓得他算是把话听了进去，虽然有可能又挑自己爱听的部分听进去——我在意你。
但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无论黎戈爱他与否，他都是在意黎戈的，世间感情，哪里是一点心悦爱意就可以全然概括的。赫连霄理不清自己对黎戈的心思，可有些感情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黎戈对他很重要。
到底是十来年的岁月，酿一壶酒都可以酿出陈酒的醇香了。
之后二人的相处又恢复了平静，双方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及此事，两块石头沾了鱼胶，又粘在一块，因为这点胶水隔开了一点点距离，但又确保它们不会轻易分开。
又过了几天，赫连霄等待的同时，也问清楚另外一个问题：死生池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真没想到天道居然回溯三次时间。”赫连霄十分惊讶。
黎戈点点头，道：“死生池告诉我，三次的轮回导致它叠加了四世的因果。它本有连接过去，保留记忆的能力，却因为叠加的因果而导致它失去平衡，再也压不住体内的种种怨念，这很糟糕。”
赫连霄又问：“可死生池不是魔族的繁育之地吗？为何会有怨念?”
“我看见了。”黎戈道。
“看见什么了？”
“最初的魔族。”黎戈淡然道，“其实是人族。”
“什么?!”赫连霄诧异。
黎戈解释道：“准确来说，只是人族的怨念。死生池最初极其不稳定，涨潮没有预警，淹死了一群从战乱中跑到魔界逃难的人族。只是一个晚上，几百口人死在充满魔气的池水中。池水消融了他们的尸骨，却吞没不了他们濒死前的怨念。”
“怨念深重，反过来影响死生池。它们说，它们想要活下去。死生池便用自己的魔气塑造出被淹死的人族躯壳，可魔气和灵力终究天差地别，纵然躯壳几乎一模一样，新生的生灵也不再是人。”
“他们有了新的名字，魔族。”
“魔族自身并无繁衍的能力，只能依赖死生池。可死生池的魔气是有限的，想要凝聚在一起汇成血肉更是需要时间，几代过后，死生池再难诞生魔族。生物总是将生存和繁衍作为第一要务，魔族也不例外。既然死生池缺少魔气，那便将缺少的这部分补回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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