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泠离开时,大合乡仍沉浸在夜色之中。
昨日,她已将武昌赈灾的最后事务收了尾,在最后时刻,向各位县令与大合乡的乡长里长道了别。
锦衣卫的营帐很快就在季泠离开后尽数撤离,矮台广场已秩序井然,恢复如初。枯树享甘霖滋润,焕发出淡薄生机。
梆子声响起,更夫拖着声音喊道:“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随后吹了灯笼,踩着日复一日的晨曦,往家中走去。
随着天际破光,笼罩大合乡数月的沉霾烟消云散。
乡道上,一辆北上的马车急停。
灰布外,金杲出声道:“季大人……”
话音未落,一只竹骨般的手挑开了帷布。季泠刚想朝他嘘声,提醒他莫要吵醒车中的孩子时,却看见,天光乍现之处,站着如群山之上葱郁林木一般多的人。
因为逆着光,季泠只能看见他们的轮廓,灰蒙蒙,乌沉沉,在晨雾中漫开,看不见尽头。
“季大人!”季泠下了马车,一声声呼唤响起,她每走一步,声浪就越狂一分,到最后,几乎铺天盖地涌过来,挣破了遮住日光的云层。
领头的是乡长、里长,还有大合乡各氏族的族长与话事人,后面是她熟悉的一些面孔,有昔日谩骂过她的,有在救灾时全力帮扶的,也有不顾自身安危进入济病坊看顾病人的。
再远些的,她只能认出部分人。
其中有一位娘子,季泠仍然记得。她那时正在待产,惊闻丈夫死于首轮疫病之中,动了胎气。医者都忙于疫病中,还是她带着几位有经验的妇人去替她接生的。
如今,她正抱着孩子,母子平安。
季泠朝她笑了笑,似乎听见她怀中婴孩的孱孱嘤语。
不止那位她一人,她身边还有许多同她一样的娘子,怀里抱的,背后背的,手中牵的,是大合乡绵延不绝的希望。
待到季泠走到他们面前时,她才看见,罗大伯等人手中拿着的东西。季泠心头一震,看清了上面的字。
那是一块牌匾,上头题着六个大字——天下第一女官。
季泠曾经在徐行那儿听过,有些地方官员离任后,受百姓长路相送,得百姓牌匾相赠,万分感动,涕泗横流。
得百姓如此爱戴,是实实在在的父母官,虽然政绩远不如姚知府此类人显赫,可吏部有心之人也会替他们记上一笔。
她以寻求税银案主使为始,不过尽了赈灾官的本分。大合乡暂居两月,枯木涸湖终候得甘霖,她竟也恍然入了坊间流传的佳话戏文中。
莫说感慨万千,季泠看那打磨得光滑平整的牌匾,六个大字用金漆细细描绘,她只觉得受之有愧。
双手接过比马车还长的牌匾,由金杲等人协助端持,甫一转身,季泠就见一颗颗低下的头颅。
大合乡民,跪天地,跪父母,跪神农,而她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怎堪配此大礼呢!
“各位!快起来!季某怎受得起啊!”
“季大人!您受得!”季泠弯腰要去扶罗大伯时,那双枯手向下闪躲了一下,又被季泠牢牢握住。
她不喜离别悲情,却终究忍不住哽咽。
在她低头深深吐气,想要掩饰感怀时,一如她初到大合乡的那日,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方手帕。
季泠看着那方帕子,顺着那只短褐下细瘦伶仃的手臂看上去,是一位中年女子的面庞。
季泠不认识她,很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可却徒劳无功。她对这位妇人没有印象。
这位妇人朝她和善一笑,将手中拢得紧紧的布包交给她。
“季大人,这是大合乡所有乡民用自家最好的布料,为您做的一件衣裳。”
季泠打开布包,那件衣裳展露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件男女皆可穿的圆领袍,颜色清淡雅致,从上肩至下摆,颜色渐渐浓重铺开。只有如季泠那样细看,指腹摸过每一处纹理,才能够感受到衔接处的突起。
这当真是一件极好的衣裳,哪怕是千百片大小不一、花色不同的的布料拼接而成,也因那千百位绣娘细腻的心思而锦上添花。
衣裳上绣的是水杉树,云片万枝,踽踽千年。
从前只闻百家被,今朝始见万户衣。
季泠热泪盈眶,不知如何才能报答她们如此纯粹的心意。
随后,又有一位陌生的妇人走上前,递来另一个布包,里面是她初到大合乡那日穿的那件官服。
这件官服染了血迹,她忙于后续事宜,将此事抛诸脑后。没想到,竟被大合乡的妇人捡去了,替她洗干净,收起来,就等着归还给她。
若不是因为乡中号召,要来送季大人一程,那位替季泠洗衣服的妇人怕是见不到季泠,也没机会将这件官服还给季泠。
“季大人,大合乡民愿您,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顷刻间,四野骤明,红日初升。
季泠摘下官帽,朝乡民深深鞠躬。
今日,她不拜天,亦不跪地,只敬他们,敬这些会抱怨世道不公,又因水米之恩而赤诚感恩的人们。敬这些在酷暑、饥饿、疫疾的摧残折磨下,仍然不弃光明、顽强存活下来的人们。
云天下,乡道旁,灰布马车向着朝阳而去,他们挥手道珍重再见,兴许今生是再不相见。
道旁的山丘上,站着一个粉衣裳的姑娘,一个人摆着手,无声送别那位给她机会与底气的青年郎中。
凌泉记得,从武昌策马回大合乡的那夜,马背上的晚风格外凛冽。似乎是一根根枯枝抽打过来,凌泉只能抱紧她的腰,埋在她的肩背上。
季泠攥着缰绳,还没换下煎药女使的衣裳,头发里还夹杂着小小的槐花。
凌泉听到清亮的声音被远方的风送来:“凌泉,你愿意随我去京城吗?”
马背上的颠簸让凌泉很不适应,却又让她多了几分偷寻刺激的畅快。
“我身边需要一位女医。京城天地广阔,你会有更多机会,施展你的才华,提升你的医术。”
这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为名利也好,为前程也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带远了,像浮水时吐出的气泡消散的声音。
她拒绝了季泠的提议。
季泠笑了,却仍是不甘心追问她,究竟为什么。毕竟之前是她亲口告诉季泠,她在行医时,常常因为年龄与身份而饱受质疑。
而凌泉也很清楚,什么才能让这位大人心甘情愿地放弃她。
“医者,该有尝遍百草,走遍九州的志向。”凌泉如实相告。
其实,要放弃京城的机会,真的很难。天下名医,半数都在京城,她若是去了,凭借季泠的力量,她的医术一定能更上一层楼。可是,她自幼就已定下此生志向。
“季大人,比起您,还有其他人更需要我。”
“谁?”
凌泉不说话,只是掏出一本医书。那本医书只有开头寥寥几页,是一本正在编纂的医书。里面的图画,是女子的身体。而一旁对照的图画,是男子的身体。
季泠了然。她从前听紫菀说起过,女子的穴位、用药、诊疗都与男子不大相同,而自古以来的医书与大夫,大多都以男子身体为样本定范。
凌泉想要开一条先河,将这处从未有人发现的空白填补起来。
“季大人,我明白,我的医术并非超逸卓绝,我只是一届布衣,手中没有任何权势。我也渴望锦衣玉食,安享富贵,得到权贵朝臣的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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