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跌跌撞撞冲进内院时,林芊雅正在窗下临摹《灵飞经》。暮春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窗纱,柔和地落在宣纸上,将她纤瘦的身影拉得细长。
“小姐!”小丫鬟跑得发髻散乱,几缕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连平日最要紧的礼数都顾不上了,一双圆眼里蓄满了惊惶的泪水,声音带着哭腔,“不好了!出大事了!
林芊雅手腕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污了娟秀的字迹。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春华:“慌什么,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慢慢说,怎么回事?”
春华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是南疆……南疆使臣刚递了国书进宫,说要、要求娶公主和亲,以结两国之好!可、可陛下没有适龄的公主啊!
听说、听说要从宗室女里遴选一个加封公主名号嫁过去!现在满城都在传……”她越说越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都在传,说小姐您……您是宰相嫡女,身份最尊贵,命格也……也最贵重,是、是最合适的人选!”
“咔哒。”
一声轻响,那支上好的狼毫笔被主人无意识中按断在砚台边。
林芊雅的目光投向窗外,院中那株西府海棠昨日才初绽,今早她还夸它娇艳不可方物,此刻却被午后一阵突如其来的急雨打落了不少花瓣,残红零落泥中。
刚看到一点春日的影子,凛冬的寒风便已追至。
真像啊。她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冰冷的念头。
就像她一样。昨日或许还是相府千金,今日就可能成为政治博弈中一枚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泛起的腥甜和一阵轻微的眩晕,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爹爹呢?现在何处?”
“老爷、老爷他在书房……”春华像是才想起什么,猛地抓住她的袖子,急急道,“可是小姐,午时前老爷就吩咐了,谁也不见!王管家去送午膳,都被骂了出来,连食盒都……都摔了!”
林芊雅已经站起身,拎起裙角径直向外走去。父亲的反应,恰恰证实了这绝非空穴来风。
书房外的回廊寂静无声。还未靠近,她就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瓷器碎裂的脆响,以及父亲一声低沉沙哑、如同砂纸磨过喉咙的低吼:
“……欺人太甚!真当本相死了不成?!”
那声音里的暴怒和无力感,让林芊雅的心猛地一揪。她停在雕花门扇前,轻轻叩响了门:“爹爹,是我,雅儿。”
里面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门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林丞相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背光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他身上的绯色官袍皱巴巴的,显然是穿着坐了一夜甚至更久,眼下是两团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
“雅儿……你怎么过来了?”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甚至说到后半句时,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有些发哽。
就在半个时辰前,书房内。
烛台上的香烛堆满了凝固的烛泪,将林丞相摇晃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他盯着案头那本空白的奏折,笔尖的墨汁早已干涸。
一股熟悉的、近乎荒谬的疲惫感席卷了他。这感觉,比连续处理十天的黄河水患公文还要沉重。
“南疆和亲……”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还真是……毫无新意。”
他几乎能猜到后续的所有发展:那些御史会如何慷慨陈词,陛下会如何“左右为难”,最终某个“幸运”的宗室女会被推出来,完成这出“为国牺牲”的经典戏码。而这一次,他们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他的雅儿头上!
又来了,又是这样。
这个逐渐离奇的世界那套该死的固定的、劣质的剧本让所有人都在被迫上演着,甚至乐在其中,只有他像个坐在观众席上的异类,看着台上荒诞的表演,却无力阻止,甚至随时可能被拖上台,强行塞给他一个悲剧角色的戏服。却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南疆……那片烟瘴之地,蛮荒未开化!他的雅儿,他那自小体弱、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儿,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这和直接要她的命有什么分别!
一时间,愤怒、悔恨、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砸得他几乎头晕目眩。
这一切,追根溯源,难道不是因为他吗?若非他当年棋差一着,在夺嫡之争中站错了队,押错了宝,得罪了如今的新帝,林家又怎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新帝早就想拔掉他这个前朝宠臣、现任的绊脚石,如今这南疆和亲之事,岂不是递到皇帝手上最好的一把刀?
他那天资聪颖、性敏心慧却自幼体弱多病的苦命女儿,原本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便是王妃也做得。可如今,竟被那些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之辈逼到如此境地!南安王府悔婚辱人在先,如今这诚平侯府一党又趁机煽风点火,撺掇和亲……
想到南安王府,林承泽又是一阵心塞。那一家子,简直像是被什么玩意儿下了降头!世子非要娶个花魁当宝,还能干出在纳妾礼上羞辱正经未婚妻的蠢事,这脑子是怎么在金銮殿上站稳的?还有那诚平侯,每次弹劾他的理由都像是从同一个烂俗话本里抄来的,翻来覆去毫无新意,偏偏陛下还就吃这一套!
这朝堂,有时真让他觉得像个草台班子,唱的尽是些逻辑不通的荒唐戏。
当真欺人太甚!
可怜他的雅儿,怎么就摊上了这般不足之症……若她身体康健,哪怕自己豁出一切,也能为她争出一条更宽阔的路来……
正悲痛愤懑之际,却听到了女儿轻柔的叩门声和呼唤。
——是了,他的雅儿何等聪明剔透。这府里府外的风言风语,又有什么能真正瞒过她呢?
他猛地回神,匆忙将摊开的南疆舆图一把抓起,胡乱塞进手边那部厚厚的《资治通鉴》夹层里,起身时袖摆却带倒了桌角的青玉笔架,几支毛笔“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林芊雅推门进来时,正看见父亲有些仓惶地弯腰,徒劳地想拾起那些散落的毛笔。一道暮光恰好透过窗棂,照亮了他微驼的背脊和官袍后领处一道明显的、未曾抚平的领口。
为官者当自珍自重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衣冠不整,甚至带着几分狼狈。
“爹爹。”她快步上前,声音轻柔,接过他手中那几支狼毫,仔细地、一支一支地轻轻搁回岫玉笔山上,“今日倒春寒,书房里冷,您该多加件坎肩的。”
林丞相直起身,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无妨,爹不冷。雅儿来得正好,快来看看,爹刚得了一锭上好的李廷珪墨,这松烟清香甚……”
“女儿听说,”林芊雅打断了他故作轻松的话,她的指尖抚过案上那锭冰凉坚硬的墨锭,目光却清亮地看向父亲,“南疆使臣向陛下提议,要在宗室女中选和亲人选?”
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砚台里未干的墨汁,幽幽地映出父女二人模糊而紧绷的倒影。
“是……是些没影子的闲话!”林丞相的声音不自觉地发紧,避开女儿的视线,语气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对世界运行规则的疲惫,“陛下尚未决断,朝议也……唉,朝议如今也未必能论出个真正的道理来。” 他差点脱口而出“朝议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最后还不是那位和那几个被‘降了智’的说了算?”
“可满城都在传。”林芊雅突然侧过脸,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用素白的帕子紧紧掩住唇,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轻轻颤抖,像风中不堪摧折的竹枝,“他们说……说宰相嫡女……咳咳……身份尊贵,体恤圣意……最、最合适不过……”她的咳嗽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揪心。
林丞相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女儿久病,他太熟悉这种压抑的、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的声音——每次这样发作,往往都要卧床将养好几日才能缓过来。南疆?那种蛮荒瘴疠之地,光是气候就能要了她半条命!这哪里是和亲,分明是送死!
“雅儿别怕!”他本能地扶住女儿纤细的手臂,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有爹在!爹就是拼了这身官袍不要,也绝不容他们打你的主意!陛下面前,我自有……”
“女儿愿绣楼招亲。”
这句话说得极轻,甚至带着咳嗽后的虚弱气音,却像一道无声惊雷,劈得林丞相猛地一怔,下意识地倒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
他这才真正看清女儿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委屈、恐惧或是愤怒,只有一片沉静到了极点的了然,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决断。
“招……招赘?”他嗓子干得发疼,几乎说不出话,“这怎么行!雅儿你可知,那些肯入赘的,不是家道中落的破落户,就是别有所图的宵小之辈,或是才具平庸之辈,岂能、岂能配得上我的雅儿?爹绝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
“总强过远嫁南疆,死生不由己。”她语气平静,甚至走上前一步,伸出手,像小时候父亲安抚她那样,仔细地、轻柔地替他理平了官袍后领那道刺眼的褶皱,
“招赘婿,绵延林家香火,是为孝道;全了陛下不愿嫁真公主的为难,是为忠义。有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便不好再强逼和亲——”林芊雅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清亮却带着一丝看透般的淡然,“毕竟,这世上的事,很多时候不就是求个‘名正言顺’的场面光鲜吗?至于内里如何,反倒没那么多人在意了。爹爹您说呢?”
林丞相突然哽住了,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是了,这招釜底抽薪、以退为进,还是当年他亲手教给女儿的。用魔法打败魔法,用这世界的“规矩”去堵他们的嘴。他心中一片苦涩的明悟,女儿比他更快地找到了在这个荒诞规则下生存反击的方式。
可他当年用的是政敌攻讦的手段,如今,他的女儿,却要用自己的婚姻大事来行此策……
“只是……太委屈了我的雅儿……”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抚过女儿鸦羽般的发顶,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痛惜。
他一生都在努力保持清醒,试图用逻辑和谋划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杀出一条路,保护好家人。可到头来,他保护女儿的方式,竟然是亲手将她推入另一场“交易”。
这感觉就像明知道整个游戏规则都是错的,却不得不按照规则玩下去,只为了能让自己重要的人少输一点。 “爹原本……爹原本是想替你细细挑一个世上最好儿的郎君,要他文武双全,要他品性高洁,要他知你懂你护你……”
“不委屈。”林芊雅轻轻摇头,将一直捧在手中的那个小巧的鎏金手炉塞进父亲冰凉的手掌里,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布满薄茧的掌心,“女儿只有一事相求。”
“你说。”林丞相紧紧握住那带着女儿体温的手炉,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
“快些办。”林芊雅抬起眼,烛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动,映出一种与病容不符的锐利,“赶在……流言彻底发酵,变成无可挽回的圣旨之前。”
冰凉的指尖划过父亲紧绷的手背,林丞相反手用力握住女儿纤细的手,那掌心的一点温热让他几乎落泪。他伸手,如同她五岁那年高烧不退时一样,轻轻抚过女儿柔软的发顶。
“去吧。”他哑声道,每一个字都像是承诺,“明日,让春华多带几个人,陪你去护国寺上柱香,散散心。”
“十日后,”林丞相像是立誓般,一字一顿道,仿佛在对抗整个世界的恶意,
“爹就张榜!爹定给你挑个……挑个……”他哽住了,似乎想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挑个至少脑子清醒、不会被那些莫名其妙‘剧情’牵着鼻子走的!” 这话几乎冲口而出,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发现自己任何一种正常的描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在这地界,光是“正常”二字,就已弥足珍贵。
“爹爹做主便是。”林芊雅却已抽出手,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她忽然回眸,对着父亲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笑容脆弱而美丽,“女儿信您。”
雕花木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跨出门槛,走入廊下清冷的月光中,林芊雅清晰地听见身后书房里,传来一声极轻微、却沉重得仿佛压垮了脊梁的叹息。
她知道,今夜,父亲书房的烛火,恐怕又要亮到天明了。他又要彻夜不眠地翻阅那些厚厚的世家子弟名册,试图从中找出一个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不会辱没她的人选。
月光如水,漫过冰凉的石阶。
书房内,林丞相独自伫立良久,死死攥着掌心那枚小小的、滚烫的手炉。
那里面,仿佛还残留着女儿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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