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卫天昨夜情绪高涨,撑到第二天清晨,忽然癔症发作,全府上下被闹得人仰马翻。扬长青熟练地翻墙回来,看到的就是回廊上端着热水巾帕进进出出的下人们。
那幕僚眼尖儿,看到小公子终于现身,连忙疾步上前,神色紧张地说道:“如今恐怕只有小公子方能稳住国舅爷,还请移步前去探望您的父亲。”
扬长青正心头郁闷,面色算不得好,原本就冷眉冷眼的脸此刻更是凝着薄冰般散发着寒气。他一言不发地大步踏入屋内。
迎面而来的就是一支红须飞镖。扬长青眼疾手快,避开的同时一把将之抓入手掌心。额前的黑色抹带摇曳到了后肩颈上。
“不愧是我儿,竟能徒手接下为父的暗器。”辛卫天立马横刀地坐在上方,目光炯炯发亮,整个人简直精神焕发,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很多岁。
但旁观的人一个个都在心惊肉跳,总觉得这精神头透着诡异,颇有回光返照的预兆。只是这种话在场的人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扬长青站在原地,拧着眉毛,并不回话。
辛卫天显然也不在意,他伸手往旁边的空位置指了指:“还不快过来见见你娘,给你娘问安。”
明明前几日都已经有好转的征兆,昨晚宴席过后,却加重到如此程度。扬长青直觉里不对劲,他走过去,像模像样地顺着他的话,朝那个空位置请了个安。
请完安,扬长青做头疼状,歪坐在另外一边的位置上。辛卫天眼里却完全没有这个儿子,只顾着跟旁边的“妻子”说话。
这画面着实怪诞,扬长青以指扶额,幽黑的葡萄眼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位血缘上的父亲。
他满眼赤红,深情又悲伤,自顾自地说着话,眼角还沁出了一滴泪珠。因为提起定情信物,他这才想起旁边的儿子。
“把你脖子上挂着的玲珑骰子拿出来,给你娘看看……”
扬长青冷硬的一颗心,竟都开始觉得他可怜至极。只是这场幻梦,终归是要清醒过来的。他手腕一抖,盛满茶水的茶盏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辛卫天惊疑地看向他,这才注意到他似乎不舒服。扬长青靠在座椅的扶手上,冷静地说道:“昨夜酒宴上的酒似乎有问题,国舅爷可有感觉哪里不对劲?”
辛卫天神志不清,只听到了自己和阿筵好不容易认回来的儿子不叫自己父亲,如此生分,如此生疏!
眼看这人又要发狂起来,扬长青头痛地扶额,终究退让了一步,试图让他尽快清醒过来:“父亲!你需要尽快诊治!”
一边说着,他一边不得不伸手扶住他的身躯。触手便是滚烫的肌肤。扬长青已经派人前往棠府请阿筠过来,只是她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偏生这时候北阳侯顾苍前来请罪。
这个节骨眼过来请罪,扬长青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缩回手。他跟阿筠学过几招银针入穴,知道要如何让人陷入昏迷。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能让辛卫天暂时安静下来。
幕僚不知情,只当国舅爷是情绪过激才导致昏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接过人,他刚要说些什么,就看到面前的小公子面色冷然地整了整衣袖,开始安排事宜:“我去应付北阳侯,你留在这里照顾国舅爷,我很快便回来。”
“可是……”幕僚欲言又止,对上小公子那双酷似国舅爷的眼睛,他及时改口,“便依小公子所言。”
国舅爷的身体眼看着是薄暮西山,江河日下,这往后国舅府偌大的根基,还不是要由小公子接手。更遑论,国舅爷早在认子那天,便将府中最精锐的亲兵交给了小公子指挥,足见他对这个儿子的信任和爱护有加。
扬长青头次处理政务,毫无经验可言。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场了。
前厅,顾苍正在心神不安地用茶,听到脚步声,连忙起身,刚要恭敬地行礼请罪,看清来人后,张口无言了一阵。
扬长青漠然地看着面前一袭华袍的侯爷,便是他,派人将阿筠的父亲活活打死了。
“请小公子传达,北阳侯求见国舅爷。”顾苍冷静下来,神色肃正地说道。
扬长青脊背挺直地坐在上座,说道:“父亲昨夜十分尽兴,饮了酒,此刻还在宿醉。你要说什么,跟我说是一样的。”
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气势。
北阳侯心中不屑,面上还是维持得体的客气:“既然国舅爷不方便见客,本侯午后再来。”
“慢着。”扬长青唤住他,“你若是为了当街刺杀我的事情而来,父亲已经将此事全权交予我处理。可是找到真凶了?”
北阳侯站住脚步,因为随着扬长青一声慢着,厅堂外不知何时多了一列侍卫,正拦住他的去路。北阳侯内心不可谓震骇,连府中亲兵都随时听命于这位小公子了,可见辛卫天是真的打算将手中一切都交给半途认回来的儿子。
竟糊涂至此!
北阳侯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小公子这般行径,可是不将本侯放在眼里?”
“不过是想同侯爷坐下好好商议事情。”扬长青压着眉眼,让人端茶上来,又示意他坐下来。
北阳侯自诩浸淫朝堂多年,难道还怕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成。于是沉着脸,撩袍坐了下来。
“此事本应该是王侍郎处理,不知怎么将北阳侯也给牵扯进来了?”扬长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昨夜宴席上又怎么不见顾世子?莫非是觉得国舅府的喜事也不值得他前来赴宴恭贺?”
北阳侯闻言,知他定然知晓不少幕后之事。脸色顿时越发郁沉,却也不敢糊弄过去了。他淡淡地说道:“犬子受人蛊惑,犯下错事。我已经令他禁足府内,面壁思过。”
“侯爷所说的错事,可是指他暗中培植杀手组织索命门?还是他假借你的名义,动用府中死士,当街刺杀我?”扬长青凝眉,压根不跟他虚与委蛇,一句场面话都不说,干脆地直切要害。
所以北阳侯最讨厌和毛头小子聊事情,完全不顾及颜面,若是一般的小辈,他早就疾言厉色了,偏偏坐在面前的人是国舅爷刚认回来的爱子,他还轻易得罪不起。
索命门一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灭门一事都出自这位之手。北阳侯的脸挂不住,轻咳一声:“是我疏于管教,让他在外头接触到那些个三教九流,好的不学,尽学些下三滥的。此事小公子既然已经帮忙出手解决,本侯感激不尽。”
扬长青认真观他神色,见他似乎对索命门的清算十分乐见其成,心里突地一跳,这父子俩莫非是为不同的人效命?!
又听北阳侯正色道:“至于刺杀小公子一事,实是误会。那些死士冒用侯府的身份,是有人居心叵测,要挑拨本侯和国舅爷的关系。如今也有一些眉目,能做下此事的,唯有宫里了。”
宫中有年少皇帝和太后两派势力,北阳侯刻意含糊不清,没有点明。只是少帝的势力尚未成气候,能如此明目张胆,怎么想也只有辛太后了。
北阳侯见对方闻言只是沉默,便出声提示道:“如今朝堂对太后垂帘听政一事颇有微词,有不少大臣拥趸国舅爷。以前国舅爷沉湎与发妻的情谊,膝下无子,倒也相安无事。如今小公子被认回来了,这无疑是给太后敲了警钟。她要继续掌权,眼里便容不下小公子。”
话是这么说,这位辛太后要对付自己,也不会蠢到当街直接刺杀。
扬长青冷冷地看着他:“这就是你调查出来的结果?”
北阳侯被一个小辈这般无礼地质问,胸口起伏一下,终归找回涵养,告诫自己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才勉强忍住气,说了一句“你若是不信,本侯也无话可说”,便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起来。
“既然侯爷不愿意为我父亲办事,那我只能为父亲做主,另请高明了。”扬长青唯恐天下不乱,极其冷傲地说道。
北阳侯果然被激怒,他睁开眼睛:“小公子莫要信口雌黄,在这里挑拨我与国舅爷的关系。”
“你是真心与我父亲结交,还是背地里另投他主,恐怕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了。”
扬长青说这句话不过是为了诈他一下,却不想正巧戳中了北阳侯心中最隐秘的心思。他起身,作勃然大怒状,拂袖离去。
这次扬长青放人走了。
等人一走,他整个人便脱力般仰靠在座椅上。曾经在乡下只知练武抓鱼的小子,如今却端坐在这华贵座椅上,跟京都城里最上流的权贵打机锋。他方才的镇定和从容不过是在强撑着,实则后背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一开始也拿捏不准该拿什么态度来应对北阳侯,不过是中途见这位老牌权贵竟选择容忍自己的挑衅与无礼,才对传闻中辛卫天如何权倾天下这件事有了实质性的感受。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扬长青抬起眼,就看到门厅外走进来一道纤细的身影,像秋日安静的蝴蝶飞进来,她腰间挎着褡裢,几步就走到了他的面前。
扬长青还在怔愣地看着她,全神贯注地应付完一件事后的虚脱感让他的脑袋处于蒙蒙的状态,以致于以为眼前是自己的幻觉。
杜筠溪伸出手指,在他面前眉眼微弯地晃了晃:“阿青,回神了。”
黑琉璃般的葡萄眼这才渐渐有了光彩,扬长青仿佛找到了依靠的支撑点,在心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他起身,说道:“阿筠,你来了。”
随即,他想到什么,急匆匆去瞧她脸上的神情,谨慎地开口说道:“刚才在门口可有遇到……”
“嗯,我看到那个人了。”杜筠溪神色平静,没有预想中的悲愤,她甚至还能开玩笑,“你刚才是不是把他气到了?我看那个人都被气黑脸了。”
扬长青忍不住想安慰她,杜筠溪却微微偏过去,不让他摸她的脸,用轻松的口吻说道:“没事的,我能克制自己。”
其实刚才在大门口看到北阳侯,这个害死自己父亲的直接凶手,杜筠溪已经握紧了指间的银针。不过她硬生生忍住了,北阳侯只是被推到前头办事的人而已,下达这个命令的人,在更高的位置。
扬长青还是伸手,握了握她有些冰冷的手指,低声道:“那一天不会远的。”
转过屏风来到内室,药香浓郁,却压不住一股若有若无的衰败之气。辛卫天躺在锦榻上,脸色比前几日更加晦暗,嘴唇泛着白,呼吸浅促。
银针的效果只能维持一盏茶时间光景,此刻他悠悠转醒,幻象已经消失,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灵魂般麻木。
杜筠溪凝神静气,指尖搭在辛卫天腕间,感受着那紊乱虚弱、宛若游丝的脉象,秀眉越蹙越紧。
“国舅爷,”她收回手,声音沉静,“您这几天是不是没有按时服药?”
辛卫天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醒,随即化为深深的疲惫与自嘲:“人生难得糊涂。我刚才可是又发作了?”
“昨夜应当有人故意用香料之类的手段引发了国舅爷体内的毒,加之您没有服药,这次毒发来势汹汹,若不是及时控制住,恐怕就要入脑了。”
毒入脑髓,大罗神仙都救不回。下毒的人似乎彻底狠下心,这次是非要取辛卫天性命不可。
幸好一直同辛卫天待在一起的扬长青随身携带着她的“玉思蛊”,百毒不侵,不然恐怕连他都要中招。
杜筠溪思及此,忽然心念一动,再回想昨夜的情形。这毒是下给谁的,似乎还有待商榷。
此时扬长青朝她递出一个玉盒,打开后,一株形如僵蚕、灰不溜秋、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材呈现出来,正是罕见的百年虫参。“昨夜王家献上此物,阿筠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杜筠溪接过来细细检查一番,并没有动过什么手脚。想来王家是众目睽睽之下拿出来的,也不敢弄什么幺蛾子。
“府里可有什么好酒?”
扬长青立刻去寻找。
辛卫天看着自己这个儿子巴巴地为这位女郎做事,宛如忠犬。心中顿时很不是滋味,眼眸深沉地盯过来。
杜筠溪垂着眸料理手中的虫参。干枯的须叶虬曲杂乱,她一点点拨开理顺,又将表皮用小刀割划,露出里面的肉质。
她对旁边堪称虎视眈眈的目光恍若未察。
“你与阿青可是一同长大?”半晌,杜筠溪才听到国舅爷低沉的声音传来。
杜筠溪回了个是,又低头去处理虫参。
“你可曾见过阿青的娘?”
“不曾。”
辛卫天不耐烦起来,有眼力见的早就应该开始投其所好,跟他多讲一些自己儿子小时候的趣事。
但杜筠溪很显然没有跟他分享的意图。
“你既已嫁为人妇,莫要再勾着我儿。他应当有更好的贵女适配。”辛卫天冷冷说道。
杜筠溪不置可否,权当没有听见。
辛卫天待要发怒,再敲打她几句,扬长青取了酒回来。杜筠溪将处理好的虫参泡入酒坛子里。酒虫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才能酿成,这珍贵的酒坛子便放在国舅府保存。
扬长青要将人送回棠府,辛卫天终于看不下去,喝止住他:“你一个未婚小子,送他人妇回府,成何体统?!”
扬长青双手抱臂,并不怵怕,而是微微冷笑道:“国舅爷未免恩将仇报,阿筠刚给你酿制好解药,你后脚就翻脸不认人,连护送人一趟都不肯?”
杜筠溪在一旁见这半路结成的父子俩话赶话,竟是要吵架的阵仗,不禁一阵头疼。
辛卫天听儿子又不叫自己父亲,以国舅爷相称,郁结于心,脸上浮现心灰意冷之色,转而又想此女与儿子是青梅竹马长大,情分自然不是他这个半途认的父亲能比得上的。
于是只能铁青着一张脸,眼睁睁看着扬长青护送着人,扬长而去。
只不过,不到片刻,扬长青又冷眉冷眼地回来了,他身边已经没了阿筠。
辛卫天拿眼觑他,见他面色郁结,看样子倒想是被那棠夫人拒绝了。他怒其不争,忍不住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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