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兰惜后来还是被疼醒的。
中夜风稀,寸阁内灯芯未及时更换,烛灺堆积,火苗便时而扑闪,很是黯淡。
她双臂酥麻,显然是伏着睡久了,血涩在下半截。
两个梨袖竹襦的婢子坐在脚榻处,手中针黹未停,就着昏微缝红兜,嘴倒没肯闲着,说道起白日里府中事。
“真是神算子,这边娘子才犯病,她就登门造访,殊知是个杀医还是半瓶醋。”
“我早同你说过,少挂捞坊中风尘市井,人家拿你当苕货,你还巴巴凑上去给人串吊钱。是该好好学晟地风化,识点字,下回看白莲社的小报,就吐不出这尖酸话。”
“我那是为娘子考虑!”女娃说话声脆,满是不服。
“人家名头大了,去年一年里,东城十三坊就没有妇人不请她入寝脉诊的。光是‘柔指小仙’的名号,就不晓得几多人眼红。”
兰惜缓过劲来,辨出这是房中两个大丫鬟,而她们所说的自然是夷幼辛夷三娘。
长些的婢子年岁廿一,是她父亲从败兵帐篷中抱回的孩子,名唤钟麝水。
因从襁褓养大,无乡可回,前年老太君想为她说门亲,聘礼都多谈了几匹,结果她非缠着兰惜尽忠,好赖府里差不了这张嘴,便也作罢。
另一个不识字的女娃正小麝水十岁,是她奶母列夏的小女儿,汉名陆蝶衣,平素嘴上没个把门,轻易不敢带她出去。
蝶衣对烛光挑开缝岔的三两针脚,孩子气道:“我认不得她,还说不得嗼!我就是觉得世子不良善,他遣来的人是甚贼胚?
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他让娘子落个病根在身上,往后还要犺受几十载,算甚的良辈?”
“按你这样说,世子还救错了?”
麝水也心疼主子历劫,却还是比较看得开,“你少给娘子惹嘴业,大阳城没你想得那样简单,在我跟前涎脸没所谓,传出去仔细你的皮。再说出了侯府,哪有良辈。”
“那大监……”
兰惜急速眨了下眼,却不料掉进根睫毛,她一时呜咽出声,打断了对话。
麝水先一步踅身去端茶,留了蝶衣在里头,小丫头撇着嘴就伏倒在廊床前,包着一框泪,替兰惜察看下褥兜垫。
半晌蝶衣才道:“娘子,这香快烧完了,可还要续上?”
她仍觉喉堵,瞧那香毬上飞扬的錾痕,蓦地没有心情,只摇了摇头。
“还杵着,赶紧去把人都摇起来,给娘子换药。”
在姑娘们看不见的歇山顶脊后侧,被迫当了‘梁上君子’的游青越肠子都悔青了。
第一他不该多那嘴,第二他没想到侯府有丫头片子胆大包天,竟敢蛐蛐他家这位爷。
而他身畔面沉如水的世子显然也发觉不该来此,至少不该这个点摸过来。
但世子心中如照雪镜,那位大监可不会无故造访。
若非得了这个信,他亦不至于提前叫夷三来侯府,自己又放不下心,到底趁夜深人少过来看一趟,确认没事才算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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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晷往回拨六个时辰,五月十一,将未时。
诏狱中刚传出吼叫,内二间这会血气冲天。
所谓‘内二间’,就是诏狱最底下的牢房,在其上的是‘内一间’,因是从诏狱深处特意辟出来的地下通道,同诏狱一样,仅有一道门出入。
内一间专押重犯,内二间专于刑供,若按一层六尺七寸的高度来算,内二间在地下一丈多的位置,无风无日,是连鼠虫都怠爬的清净地。
锢在木架上的鬈毛胡人才受享‘琵琶弦’,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不算穿胸而过的几根线,浑身再找不出一整块皮肉。
在他身前摆了一架红檀椅,椅子边侍立一名躬腰奉茶的涓人。
茶乃圣人御赐的桐山春,俗称‘吓煞人香’,却还是盖不住满室浓腥。
圈椅的牙条制的尤其宽,足有两尺半,两边鹅脖上各雕有盘踞的吊睛大虎,此际右侧的一只正被人揉弄。
那人垂着眼,单看行止还当他在鉴玩什么奇珍。
水沸壶响,涓人兑了四分一晨露在其中,静置了片刻倒入水盂,慢慢添进釉盏,“大监,第三趟儿,最香的时候。”
被称作大监的人微动指骨,五线乍收,架子上又是一阵凄厉的嚎叫。
他生了双狭长的凤眼,眉墨如画,要说好,便好在没太明显的棱角,看着不怎么渗人,要说不好,便不好在太细了,若纤柳若弦月,骤一见他,人心头就像落雨那般,雾湿开一片,黏滞得慌。
“四方之皇城、剖芒之诏狱,在这里,连御茶都知晓,末路时也该迸发浓香了。”
他仰头的一瞬,身侧涓人不禁为架上人屏息,“你一个西华胡商,意图不轨于我大晟,想是活腻味了。”
胡商狰狞着脸,笑没笑出来,反而震到穿肋的线,又疼得嘶嚎,“我……我两月前就被抓起来了,除越境之外无罪可认,只后悔契本交错了人,引来杀身之患。
你审我倒不如去审那牙保,他知道租客底细。”
这尊玉罗刹面色无澜、眼底无绪,借狱中暗沉的火把,观瞻起左手指间的素银戒指,时而动指,看火簇投映在戒上的明晦,却始终不曾皱眉,嫌这琶音聒噪。
“你知道康市会逢一难,于是早作安排,提前两月离开乾州,欲南下以谋其他生路。公验审批非常麻烦,你在燕、涣二州皆无亲眷,以游历为名,等排查更是遥遥无期,所以你干脆赌上一赌,一路行贿至禹门关。
而边防巡检不吃这套,以‘文牒不明’的由头将你拦下,逃民本不算什么,关上一年半载也就放出来了。因登记时你挂名大阳,才被押解回来,下了献河县狱。
你非我之臣民,远行入晟原是想做生意,可你是西华人,境内晟民并不待见你,你从前便心生恶念。康市兴立不过半载,你伺机在皇都之侧搞鬼,放火炸房,这是挑衅圣人,视我大晟之法度于无物。
但你好像还是不明白,本监为何提调你。凭你这点人脉见识,要说你不声不响解决了三署司吏,那真是兔子驾辕……乱了套啊。”
胡商两瞳涣散,依旧喃喃,“找牙保……我不知……”
扑嗒扑嗒落了一地新血,连同胡商两股战战而至失|禁的臊液,尽数溅在大监的紫袍下摆。
边上涓人‘哎哟’两声,盯着那袍下洇出的黛色,也犯了难。
谁想座中人倒真心实意地笑出声,“这点鼠胆,还是我高看你了。你原先将妻女留在敦化坊①,由你相熟的友人照看,我不介意也请她们来诏狱同你团圆。
你未必在哪里就听过的,我在西内②名声不太好。”
胡商抖成筛子,似乎是在花时间辨认他话里虚实。
“你好福气,讨了个晟人媳妇,她叫胡杳。你女儿眉心有颗大痣,描过黛亦能看得分明,一头卷发,长得很像你。”
这是最后的底牌,也是他给胡商最后的机会。
“我说……”
“枨子,塞片参给他,一会叫评事带人来审清楚。”
适时有个穿蟹壳红缺胯袍的中使走出,踏跺一侧的阴影原遮住了他。
他一听这边动静,知道该结束了,掐着点唱道:“圣后口谕到,着令雪萤亲过平阳侯府,请县主与卫家娘子入宫,歇住在留鹤居。”
中使隔着铁栏,见那人慢条斯理拆着手中麻丝,便从半开的门踱过去,忸怩道:“迟监,圣后娘娘近来嘉鉴慧赏、膺乾纳祜,在众艺台接见了不少南都妇,广听机策,却迟迟不得要领。
那协律郎元亨排的戏,听说底本是南都书会‘马才人’的遗作,如今让他补全,得以菊台登演。娘娘苦于大阳北人之姿,少见南都肯綮,惟恐排坏了,损了前些时日的福报,正愁没有南都贵人指点呢。”
迟雪萤好容易拆完了,简单活动指骨,却捏得噼啪作响,继而从中使笑僵的脸前晃过,端了那稍凉的桐山春,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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