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牢内烛火明灭,顾怀瑾被吏人扯进最深的牢房,一时间百无聊赖。他四下转了转,窝在杂草里先囫囵睡了一觉。
初夏的暴雨落了整个梦境,等到他醒来之时,便见对面空荡荡的牢狱之中住进了一位熟人。
顾怀瑾照例将面掩在乱发后,并不愿出声,只听着一群人匆匆而来又如潮散去,清醒过来的人咳了半天,倒是先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打了招呼。
“你是……神使?”
顾怀瑾瞥了他一眼,把铰链哗啦啦搁在一边。
柏祁瞪眼去看,即便看不清面目,就凭着那身标志性红衣,他也立刻便在心底确认了对方身份,柏祁捂着心口剧痛,一点点攀上木桩,想高声质问这群人造给他这场美梦是否真实时,他看见顾怀瑾手腕上露出的深长伤痕,顿时也停了下来。
没有意义了,也没有力气了,这群骗子哄了他这个疯子,若真有通天神力,为何留下伤痕,为何又要同他这个废物留在县牢内呢?
光阴落下来,尘灰在柏祁摊开的手掌中飞舞,空寂的牢狱内,传来极规律的脚步声,一步一顿,几乎踏在了人的心上,一道阴影拓下,恰恰盖住了柏祁手上的光,他抬眼,猝不及防和沈汀对视。
而沈汀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柏祁竟也从这一眼里读出了另一人的气质。狱卒跟了上来,也默不作声地从腰间哗啦啦抽下一大串钥匙。
柏祁就在这短短的翻动声中,不可遏止地想起总是笑呵呵的米村医,跛脚半生的周婶,温柔整洁的舟娘子和覃兄。
沈汀现在来,是让他伏罪罢?柏祁有些庆幸,末了还有些得意,就算他做错了一切,成了暮塘村村民的仇人又如何,这群关押他的官兵还得反过来求他吐露案件细节,求他认罪签字——
柏祁勾起笑意转头,竟然看见沈汀拿着钥匙坦坦荡荡地进了顾怀瑾的牢房。
沈汀没察觉身后柏祁的弯弯绕绕,让狱卒在外等候,才掸了掸长凳上的灰,心平气和地坐下了。
顾怀瑾倒有些奇,只是仍不愿抬头显露容颜,他没动,只是问:“怎么只有你一个。”
“因为我……”沈汀撑着下巴,皱眉道:“我一个仵作,没有权施压让你认罪。我只是一个恰巧认识你的普通人而已。而这个在德县和你一起蹲过大牢的普通人呢,想和你说说话。”
顾怀瑾很轻地笑,不准备回话。
沈汀看出了他的防备,笑道:“不必紧张,我不会问你关于邪神的事。”
不问这个,那问什么?顾怀瑾想不通沈汀的动机,他缓缓拨动手脚的锁链,质疑道:“你不怕我?在万孚村时,我可是亲手把你扔进了死人坑。”
沈汀顿了顿,仍旧摇头:“一杀一救,抵消了,此后你的罪孽都由律法衡量,我接受就好。我只想问你当初为何要违背关照棠的意愿,从她手中救下我。”
话音一落,顾怀瑾摩挲铁链的手指顿住,缓缓收了回来。
沈汀将他的举动收入眼底,继续道:“你一直都愧对关照棠,是不是?
你说我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可是如今我虽清醒神智,却失了记忆,经由关照棠擅自绑架我一事后,我俩已经有了嫌隙,就算我要求和,也不知晓怎么做,所以我这一趟,不为邪神,只为关照棠。你就挑拣着讲讲从前就好。”
掩在乱发下的顾怀瑾抿紧唇,将头往里偏,好一阵沉默之后,他才缓缓说了第一句话。
“我与照棠相识微末。”他涩住了,难以开口。
好一阵沉默后,顾怀瑾深吸口气,眼中眷恋无尽:“彼时我并未学会易容,只是逃窜于街巷,她拿药来卖,又被地痞流氓掀翻了铺子,我大着胆子帮着捡了些,这才遇见她。”
两根湿坏的柴火竟在黑夜里擦出了一点火星,关照棠被沈父殴打后,他悄悄趁着沈父出门时向沈父使绊子出气。当顾怀瑾因为脸被百姓嫌弃唾骂时,也是关照棠挺身而出,将他带离现场。
顾怀瑾自惭形秽,芳心暗许,第一次想要改变自己,这才在瓦子里偷学了易容,又自己研究了许久,才画得第一张有些丑陋的面皮。
“日子酸甜苦辣地过,没想到沈父自作主张地为她敲定了亲事,关照棠不甘,我也不愿,商量着私奔。我在婚场没脸没皮地大闹,果然没敌过他们,被打入大牢。”顾怀瑾轻轻叹口气,“婚姻磋磨她太多,等到我出狱,她守寡又仗着关家和离。什么都变了,我和她都变了许多。”
“但你仍旧爱她。”沈汀轻声说,不然顾怀瑾也不会一直认为关照棠是个好人。
“是啊,经历种种,我仍爱她,所以我才会,违背她的意愿救下你。”顾怀瑾惨笑,“你和从前的她很像。我救你,只是怕有一天她回过神来,会后悔。”
顾怀瑾扭了一下脸,不自在地转头瞥了一眼沈汀,长叹口气后才又靠进暗影中:“你们俩长相不同,性格不同。身上的韧劲倒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条路,不走到黑不认命。”
这句话就很有意思了,沈汀没回话,顾怀瑾也安于沉寂,就在这短短时间,沈汀在脑海中,将这一路经历快速捋了一遍。
按照顾怀瑾的说法,关照棠未遭变故之前,还是明媚温柔的少女。遭遇变故之后却也因祸得福,被认回了关家。她踩着关家的门槛也有了能再好好活一次的希望。
哪里又有需要让她一条路走到黑的艰事呢。
从关照棠本身跳脱出来,换个角度来看。在邪神塑造中,并不缺少花草意象,但无论是万孚村神像还是端溪两仪真君像都没有海棠花的象征,可厌恶众生的顾怀瑾作为神使现于人前时,偏偏在鬓边别了一支鲜妍的垂丝海棠。
她还记得当初和芸娘子等人交谈时,芸娘子说顾怀瑾这个神使并不是万孚村的神使,而是主神的神使。
“主神”钟爱海棠,那么双身神之下记录在册的神使除却顾怀瑾之外,另一位叫什么名字来着?
“棠允。”沈汀将这个名字轻轻吐出,重新将目光落在顾怀瑾身上,红衣鲜妍,衣上海棠花纹绣得纤毫毕现,长长的花丝因绣法凸显出来,平静地落在顾怀瑾伤痕之上。
顾怀瑾毫不在乎地看了她一眼,仍旧哼起了当初德县初见时,不成曲调的歌。
声音一次比一次大,他转头朝沈汀轻佻地笑,干脆用锁链在地面上打起了节拍,他眼中泪光泛泛,又倔得不肯落下一滴。
即便现在的关照棠对他弃如敝履,即便她与他扭曲在极不健康的关系里,即便关照棠异想天开,想要自塑成神夺人性命……
那又如何?她选的路,就是九死之险,他也毫不犹豫地陪着她往前走。
谁叫他独行于沉沉暗夜时,秉烛高照,只照得了这一株小小的海棠花?
顾怀瑾兴奋起来,又哭又笑,沈汀唤出那个名字时,他便知晓藏于洞中的“神谕”已被发现,方钰,萧颂安也平安无恙,他们在暮塘村的这一出计谋全然泡汤。
两月前的血色黄昏中,那株漂亮的海棠花朝他递来花枝,他便知晓一切都已成定局,邪神一案,原起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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