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行大人,最近……狛治天天待在厨房,但大家都不愿意吃罪人经手过的饭,您要不跟他说说,别去后厨了,去砍柴挑粪什么的挺好的……”
白城最近很忙,有时深夜狛治都能透过窗户,看到他伏在案边清瘦的剪影。
狛治站在墙边的阴影里,手心里捏着自己刚写的一幅字,小黑老师说写得很不错,他原本想来给白城看看。
“做的饭好吃吗?”他听见白城问。
“味道倒是还可以……只是……”
就是因为味道很好,以至于当初跟他一块歧视狛治的那群人,最近都不太愿意跟着自己抹黑他了。
白城放下笔,抬眸道:“你的手和我的手,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啊。大人金枝玉叶,您的手批阅公文,我们这些下人不过做些粗活,哪能跟您比?”
“可我看来没什么区别。”白城淡淡一笑,目光如水,却不带褒贬,只是平静陈述,“我是奉行,所以批阅公文;你是包丁役,所以掌刀理菜。”
“如果没有你,我便不能精神饱满地处理公文。如果没有我,你便不能心无旁骛地处理菜品。各居其位,各尽其职,不过都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安稳度日。”白城顿了顿,声音更为沉稳:“人若能把分内之事做到极致,便已是荣耀,无需自轻。”
“刺了青的手,和没刺青的手,也没什么区别。在厨房,不过是为了端出一桌好菜。只要为此尽心,何来高低贵贱之分?”
看着堂下的人神色触动,白城微微一笑,披着外袍将人送了出去。
听到门轴的吱呀声,狛治连忙往墙角躲。
跟着白城走出来的人,狛治认得。
是厨房的二把手,负责切菜备菜的包丁役,有个当捕吏的哥哥,自诩高人一等,平日里也最爱带头排挤他。
此刻包丁役满脸动容,像是大彻大悟一般自书房而出,拜别奉行后也不归家,斗志昂扬地就往厨房去了,立志做出更美味的菜品为世界和平奉上自己的一份力。
人就那么撸着袖子远去了。
狛治缩在角落里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正在思考这门怎么还不关?
夜寒露重,白城只披了外袍,风一吹便不住地咳,“还躲着呢,进来吧。”
被发现了。
狛治从门后的阴影里出来,“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光明正大地听也没事。”白城并不在意,“还没睡?”
“有点吵,我就过来看看。”狛治眯着眼昂着头,刻薄的神情摆在他圆润的小脸上显得有些臭屁。
白城扫了眼他怀里精心抱着的和纸,过了好半晌,才把视线挪回少年的脸上,“写了新字,想拿给我看?”
“才没有!”心思被挑明,狛治反而像炸了毛的猫,小脸涨得通红不肯认。
天色实在晚了,白城合了书卷,“睡不着不如来跟我一块睡吧。”
“这个年纪的小孩,好像确实还要大人陪。”
“蛤?”狛治瞳孔地震,不住又食指指着自己,“我?”
眼底明明百般抗拒,但当檀香被清风拂到鼻尖,奉行大人微微弯腰,如玉一样的手拉起他的指尖,温凉的热度透过掌心跟他相贴的时候……头顶的月色像水一样。
我刚刚到底中了什么蛊!
站在奉行的床边,狛治微张着嘴,整个人有些呆滞。
我怎么就跟着他进了寝所?
“我睡哪?”事已至此,狛治回头问他。
“这张床。”白城脱下外袍,打开柜门,从底下挑了床薄被。
“你呢?”狛治再问。
“也是这张床啊?”白城有些不解,抱着新被子往床边走。
里衣布料勾出他削瘦的肩胛,整个人单薄得跟纸一样,狛治皱眉,快走几步,上来接过被子。
但走到床边立住,抱着被子的手怎么都不肯放,“我打地铺一样的。”
“怎么?”白城轻轻勾了勾少年的耳垂,“害羞啊?”
“才没有!”少年猛地跳开,浑身像通电了一样,一连串打了四五个激灵,眼睛红红的,像受惊的兔子一样。
“嗯嗯。”白城钻到里面的被窝里,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睡觉吧,天晚了,明天还要早起。”
远处的池塘有蛙声在叫,屋里安静,只偶尔能听到烛芯啪得炸开的轻响。
默了良久,白城半眯半就间,感觉身边落下了一床被子。
少年半跪在床沿把被脚折好,才轻手轻脚地吹灭了床头的蜡烛。
烛芯顶端冒出一缕白烟,一股沾着焦糊味的涩气很快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狛治就着暗色,飞快脱下足袋,光着脚钻进布团。
月光清冷,从窗户里透进来,斜落在桌案上,往前再延伸,静静铺洒在布团之上。
狛治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身体绷得死紧。
手脚冰凉,像是一块木头。
耳边是轻浅的呼吸,眼前是木头的床梁,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节奏,却怎么都放松不下来。
平躺在床上,甚至不敢偏头看。
他已经很久没跟人一块睡觉了。
五岁?还是六岁?
印象里自从他开始工作,就再没跟老爸睡过一张床。
平日里他的工作一般天没亮就开始,而老爸睡眠本就又浅又少,醒了之后往往要强忍着病痛睁眼到天明。
狛治发现这件事后,说什么也不肯再睡一块。
过了两三天,不知从哪搞了一床旧布团,自此在榻榻米边上打地铺,之后哪怕冬天再冷,他都没跟老爸挤过一个被窝。
狛治从被窝里掏出自己的手臂,伸在空中,就着月色看着上面三环的刺青,白日里白城握住手腕的温热触感好像还停留在上面。
这刺在偷窃累犯者的额头或手臂的墨刑,是羞辱与身份标记。
他第一次偷窃是在八岁,初出茅庐手法生涩,勾到钱包的一瞬被抓了个现行,当天就被人扭送押至奉行町。
鞭刑落在腰间很痛,倒刺勾得皮肉都绽开了。
等到傍晚装作没事人回家,老爸问他怎么了。
狛治回答说:“没事。”
“他们说你偷窃被抓了。”老爸坐在榻上死死地盯着他,“我跟他们说不会的,狛治是个好孩子。”
狛治捏紧了拳头又松开,“可是他们有人偷一次就能赚十两银子,我不眠不休干……”
“啪!”
一巴掌扇得头都侧了过去,脸颊火辣辣的痛。
狛治看到老爸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身体气愤地发抖。
这是老爸第一次打他。
狛治这辈子都记得老爸当时的眼神——愤怒的,不可置信的,愧疚的,混着滔天能压死人的痛意。
“我教过你!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老爸指着他的鼻子骂,声音和指尖都在发颤。
狛治不说话,扭头在地上铺好自己的被子。
“狛是守护,治是安定,我和妈妈把你养大,不是让你去偷别人的东西!”那天老爸硬生生从床榻上翻下来,揪住了狛治的衣领。
看着老爸削瘦的脸颊,黑眸像燃起了火,烧得透亮,狛治怔怔看他,良久道,
“我知道了,老爸。”
“不会再偷了。”
那天老爸半夜,偷偷从床榻上下来,掀开被子看着他身后的伤口,默坐了一宿。
狛治其实没睡着,数着门缝透进来的月光,不敢回头。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之前,勤勤恳恳地干活,喘着粗气,背几倍于自己体重的货物,流着汗,赚比起药物杯水车薪的钱。
虽然劳累,但也维持着些许平衡。
直到老爸的病情又加重了。
山上采的草药没用了,买的小包药粉没用了,狛治把压箱底的钱拿出来,背着老爸走了十里地到了医馆。
那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说了一大串他听不懂的话,等他重新背着老爸走出医馆的时候,只知道老爸要吃新药。
3两9文一包的丸药,十天一包。
老爸说不治了。
狛治面无表情地把他在被窝里安顿好。
哪怕心稳眼尖手快,技艺逐渐精湛,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第二次被押进奉行町的那天是狛治的生日,他其实不太慌张,甚至还有闲心思考怎么才能让背上的伤不被老爸发现。
直到奉行宣判墨刑。
被捕吏强摁住四肢,用刀划出一整圈伤口的时候,他像鱼一样痛得在地上弹动,四个捕吏摁不住他,又叫来两个捕吏,才硬生生把他摁死在地上。
刀直直割出环状的伤口,汗浸湿衣物精疲力竭,整个人虚脱得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使不上半点力气,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捕吏把会跟随自己一辈子的墨揉进小臂的伤口里。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死死攥住了,狛治当时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被捕吏推出奉行町的时候,狛治一个踉跄。
他的手臂不住在抖,他抬起来看着上面的墨——漆黑的,环状的,混着血腥味的。
横膈膜在发颤,整个人恶心地想吐,他往家走,低声告诉自己,“这是应该的。”
“我没错。”
当晚又是一场大战,狛治垂着头任打任骂。
直到老爸近乎声嘶力竭地问他,“你让我怎么对得起你妈妈!让我怎么敢去见她!”
狛治坐在地上,缓缓抬头,一双血红的眼像是地狱杀出来的修罗,“老爸,你怎么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
眼泪欻得下来了。
老爸看着他,没能再出口一句重话。
狛治起身推开房门,在屋外的灶台边坐了一宿。
直到天边的鱼肚白升起,瑰丽的朝阳破开七彩霞云,洒上树顶翠绿的树叶,拂过青葱的草地,照上七彩剔透的露水,照上手臂上黑得吓人的墨渍。
他用手搓了搓,又搓了搓,搓得血又噗滋噗滋冒出来了,还是搓不掉。
他起身去平日里帮工的豆腐店。
拉着门口的环扣,叩上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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