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
一行人下了山,乘着书院的车马,一路来到陆少轩的私宅园林间。
园林外车马盈门、笙歌不断,往来宾客络绎不绝,门子喜笑颜开地引众宾入席,门槛都要被踩低两寸。
赵枭与裴如玉跳下马车,阿瞒跑去一旁栓马。
裴如玉掏出那张华丽的关牒递给门子。
门子接过来一瞧:“原来是裴公子!”门子笑道:“您里边儿请!”
裴如玉昂首挺胸地跨进去。
赵枭也紧随其后,却被门子拦下,见她布衣素衫,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她:“请问您是?”
赵枭从怀里掏出引荐贴,那门子接过来一看,立时变了脸色:“顾山长的门生!有失远迎,您请上座!”
说罢,还要差几个小厮来伺候,赵枭不想引人注目,冷言拒绝,径自朝里走去。
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往来者无不锦衣华服,谈笑风生,一派和煦。
她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其中不乏她生前的同僚下属。
人群攒动间,赵枭见着了陆少轩,他正立在石阶中央,座下围着一堆朝中要员与世家家主,各自站位与发言顺序都暗含规矩。
此人面如冠玉,身形颀长,虽已是不惑之年,却仍显傲人风骨,不枉他探花入仕之名。
然而在赵枭眼中,不过一个衣冠禽兽。
在那一堆人里,赵枭还见着曾经的下属,佥都御史金书雪。
金书雪官职不高,等一圈人话毕,话头才落到他头上。
忙作揖行礼,朝陆少轩笑道:“陆公,您今日这‘曲水流觞’之设,暗合古礼,风雅至极,真乃我辈楷模!比之从前某些人只知严刑峻法、不近人情的做派,实在是云泥之别!”
赵枭隐约听着,知晓他在讥讽自己,暗自冷笑。
陆少轩淡然一笑,不欲多言。
马屁拍偏了,金书雪也不尴尬,差人奉上厚礼,多是些名家书画,文房四宝。
陆少轩叫侍从收下,扶须开口:“有劳金御史。文会要开始了,还请入座吧。”
闻言,聚在他身边的人哄笑着四下散开,各自入座。
裴如玉忙拉着赵枭挑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将才落座,门房便开始高声唱名签题。
客座排列十分有讲究,以陆少轩为起点,靠近他围坐一圈的是朝内要员,世家子弟,次之则是座下门生,再次便是赵枭这等来凑数的外门弟子。
赵枭冷眼旁观。
所谓文会,不过是结党营私,谋取私利的噱头。
待签题过后,便是清赏。
净几焚香,赏玩清谈。众座品茗闲谈,欣赏古玩字画,暗自社交。
“赵兄,我这辈子还没见着过这么多当官的呢!真稀奇!”裴如玉在底下戳赵枭,一脸兴奋。
赵枭见着他那没出息的样子,不动声色扯出自己的手臂:“有什么可稀奇,一群尸位素餐的。”
裴如玉闻言面色大惊,忙捂住她的嘴四下张望,低声道:“祸从口出,休要胡言。”
赵枭一掌推开他:“你少碰我。”
陆少轩如今的好日子让她分外眼红,心中愤恨至极,见桌上有清茶,端起来猛灌一口。
裴如玉担忧道:“赵兄……”
“住嘴。”
两盏清茶下肚,神智稍显清明。
赵枭猛掐自己一把。
这是做什么?借茶消愁?废物行径!姓陆的登得越高,摔得才越惨,她有什么可消沉的。
如此一番告诫,倒叫赵枭心静下来,朝四周望去,起身便走。
裴如玉拦她不住,只好坐在原地生闷气。
赵枭穿梭人群间,物色人选,趁人鉴赏古玩之际,便奉茶递水,与之吟诗作对,几息之间,便博得一众子弟好感。
其中一位乃翰林院检讨,与赵枭颇为投合。
“赵兄如此文采,不知师承何处啊?”
赵枭作揖:“乃珞珈书院之山长,顾枕云先生。”
检讨闻言,颇为赞许:“难怪,原来是顾山长的门生。既如此,赵兄便是属意仕途了?”
赵枭点头:“大丈夫该建功立业,入仕为官,行有为之道。”
检讨闻言哈哈一笑:“好志向!我一个做官的都要自愧不如啦。”
笑罢,他才四下环视,低头与赵枭耳语:“不过赵兄,今日这文会你算来对了。”
赵枭挑眉:“何出此言?”
“这主事的陆大人,”检讨指了指陆少轩的方向,“是何首辅的门生,内阁大臣。你知道一年前死了那个赵御史吧,那活阎王一走,世家一派没了掣肘,现在朝堂上可是何党一家独大了。”
“听说万岁有意叫陆大人主持今年的乡试,赵兄可不要放弃这大好的机会,哪怕去他跟前露个脸也是好事!日后说不定成了恩师,有这关系,你还怕愁前程吗?”
何党一家独大。
赵枭闻言思索起来。
据她生前所知,朝中势力大多是文官内斗。
勋贵早已落没,朝堂之下,便只有两派相争,以内阁首辅何韫为首的何党是北派,以户部尚书包延为首的包党便是南派,两党相争,斗得你死我活。
然而两派之下,又分其党羽。赵枭在世时,赵派与何派斗得火热,赵枭因要革政惹恼了万岁爷,被何韫抓住把柄一顿弹劾参奏,万岁也就骑驴下坡,顺势砍了赵派这一支羽翼。
照检讨所言,何党一家独大绝非好事,万岁一定会再物色新的“赵枭”来制衡何党。
这是赵枭的机遇。
无论前世今生,她注定都要走上这条路,做万岁的尖刀,佞臣,功狗。
她无权无势,只有攀附皇恩,才能登高望远。
“赵兄?赵兄?”
检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叫赵枭回神。
她冲检讨行一礼,转身离去。
裴如玉见她回来,还想耍些性子,谁料赵枭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走。
裴如玉急着追上去:“你做什么去?”
赵枭头也不回:“回书院。”
“这,这就回去了?”裴如玉讶异。
他上前拽住赵枭:“你着什么急啊,我还没待够呢!”
赵枭闻言望着他,瞧见他嘴上的糕点屑:“你是没吃够点心吧。”
裴如玉闻言,白玉似的脸通红起来,旋即不管不顾耍起少爷脾气来:“我不管!你得陪我。”
赵枭心中不耐,见隐隐有人群朝二人望来,狠狠用后肘怼了裴如玉一下,岂料裴如玉疼得额间滚汗也不松手。
“赵兄,你有那么讨厌我吗,你都能陪我妹妹踏青,为何不能陪我?这文会有什么不好,你急着要走……”
裴如玉突然开口,看着赵枭,模样活像条弃犬。
赵枭一时哑然。
正当思索该如何做时,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门内进来,她定睛一瞧,却见是张珩。
他一身绯色便袍,更衬人玉树临风,神色略显倦怠,身后跟着阿信。
张珩本不欲前来,奈何英国公无论如何也要逼他来,叫他好好争取一个能进内阁做群辅的机会。
如今没了赵枭,朝堂之上他便是孤臣一个,既不会世家的左右逢源,也不如清流的刚正不阿,占着刑部侍郎的位子,万岁想起来了就拿他一用,否则就抛之脑后,不再过问。
他恹恹地朝人群望去,眼神倏地一顿。
那个人的背影,怎么如此像赵笛?
她娘不是说她去游历了吗?
赵枭也觉察他的眼神,拽着死缠烂的裴如玉就朝外走去。
张珩忙挤进人群,想跟上去望一眼,几个同僚却不合时宜地拦下他,非要他去飞觞赋诗。
“小张大人可是榜眼出生,乃大雍才子,最擅作词,还请助兴!”
张珩无法,被一堆人簇拥着去助兴,只能眼睁睁望着二人离去。
赵枭一路拉着裴如玉跑出去,叫阿瞒把车马牵出来,坐上就跑。
裴如玉一头雾水,喊道:“你做什么!”
赵枭瞪他一眼:“别吵。”
裴如玉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
赵枭掀开车帘,见没人追出来,心中稍稍松口气。
裴如玉这遭可谓艴然不悦,怨气满腹。
他从未参加过如此不尽兴又狼狈的文会。
见他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赵枭问:“生气了?”
裴如玉狠狠瞪她一眼:“才懒得跟你置气,好好的日子,全叫你给毁了。”
赵枭见天色尚早,离规定回去的时辰还有余,她便开口:“我带你去看个比这更有意思的。”
裴如玉心中微动,但仍旧不理她。
赵枭吩咐阿瞒把车马驱到热闹的坊市之中,待车停稳,一把将裴如玉拽下来,一路跑到一个摊铺前。
上一世初到上京,她也在坊市替人做活,对这里十分熟悉。
阿瞒在身后追赶:“唉!上哪儿去啊!”
摊主支着一扇旧棚,搭着三寸方台,正在上头演皮影戏。
赵枭从兜里掏了点碎银递过去:“班主,来出三国。”
摊主乐呵呵接过来,敲了下梆子:“得嘞!瞧好吧您!”
《三国》登台,这皮影戏的挑绷说唱贴,也俗称五人忙,摊主是样样精通,几个驴皮影人在布账后头活灵活现,让人观之身临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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