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杨柳》
人赃俱获,冥顽不灵,胡郡守当即杖二十,削职停官,与一干人等关押在狱,只等再审。谯楚因证据不足,暂且羁押,要等账册来后再行审断。
吩咐毕,衙役将谯楚抬上担架,却见谯楚忽然四肢抽搐,翻身又滚了下来。衙役上前按人,不意按到什么,掏出一看,赫然是本账册。
东方凌云笑得意味深长,“无巧不成书,却成了账册。看来老天也开眼,想为谯公子早点洗刷冤屈。”
马功曹心中纳罕,只觉太巧了些,却也来不及多想,只是应话道:“借白公吉言。”
左右呈上账册,东方凌云默声翻了半晌,蓦地扔下账册,厉声喝道:“取盐水来,给本官泼醒装睡那厮!”
马功曹惊骇道:“白公这是何意?”
不等东方凌云说话,谯楚很快转醒,呲牙咧嘴地喊疼,口中也不停歇,“马功曹救我!”
“大胆谯楚,私立伪契,诬诈良民,还不认罪!”
“我没有!”
“证据确凿,你还抵赖,何其可笑!”
谯楚愣了愣,“什么证据?”
“你要装傻充愣,好,本官便一一说与你听。”东方凌云冷笑,缓缓道来,“先说用纸。巴蜀两地常用广都纸,共有四类,分别是假山南、假荣、冉村和竹丝。此四纸,虽都是楮皮所制,形色不同,用处也大不相同。假山南广幅无粉,是以多用于簿书;假荣狭幅有粉,才被用作契劵。我观你账册,广幅无粉,正是假山南纸。而这张借据,明明是契券,却也是假山南纸,岂不怪哉!
“再看用词。赵大勇是去年三月十八日与你借钱抵田,可我往前往后再看,凡八百钱,账册上白纸黑字,分明都是写作‘八百缗’,只在九月后才写为‘八百贯’,而借据上却是‘捌百贯’。虽说本朝缗即是贯,杂混者多,可同一时候,却不该有如此区别,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你这张借据写于去年九月之后。而陈细妹的状纸上说得明白,赵大勇已于去年八月二十日还清借债。综上种种,你这张借据,不是后来的伪契又是什么!”
马功曹默立,半晌无言,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谯楚的脑子这会儿倒是转得快,连声辩道:“我不知道!平日里又不是我记账!去问谯西!是他管账!”
马功曹反应过来,也道:“不错,卑职可以作证,小公子的私库账册一直都是谯西在管。不成想这恶奴竟欺上瞒下,歹心害主,还请白公明察!”
东方凌云沉吟不语,半晌才道:“叫陈细妹来。”
衙役很快将陈细妹带来。东方凌云向她解释了来龙去脉,才当堂朗声断道:“既是伪契,便无效力,故本官特判谯楚归还田契,赔偿罚金,收监入狱。至于逼死赵大勇一案,待捉拿谯西归案后再审。谯楚,陈细妹,你二人可有异议?”
陈细妹含泪道:“民妇没有异议。”
谯楚转头看马功曹,见马功曹向他摇头,只好应道:“我也没异议。”
东方凌云再拍惊堂木,丢出红签,“来人,去江州将谯西捉来。”
“不劳白公兴师动众。我这就回去禀告王公,定然全力协助捉人,将谯西绑押来。活会见人,死……会见尸。”
*
“娇娇儿,你怎么看?”
初阳映在何清如脸上,光影明灭,随风移动。她转头看向柳眉妩,眉目含水,如蕴春愁。
柳眉妩叹息一声,“谯西必死。”
芸娘听了这话,瞪大了眼,半是惊讶半是不解地问:“姑娘此话怎讲?”
“蒋姐姐,你别看谯楚草包一个,他身后却是整个江州谯氏,别说在江州,便是在巴郡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郡望了。而这些地方望族,最是好面托大,自矜自傲,断不会允许族中传出丑闻,空惹旁人笑话。
“所以,一是为保谯氏家门清白,二来也怕谯西言行无状,不管此人是否贪财作伪,欺主害人,都难逃其咎。便是无罪,也只能有罪——”柳眉妩缓缓道来,“替谯楚顶罪。”
柳眉妩说完,招手叫来十三,耳语几句。十三点头应下,转身去了。
蒋芸娘似懂非懂,忽然反应过来,惊讶问道:“姑娘怎知我姓蒋?”
柳眉妩和何清如对视一眼,才笑着回道:“昨日我们去云罗坊,看到蒋姐姐的喜服,夏姬告诉我们,蒋姐姐和叶大人好事将近。”
叶郎也奇道:“姑娘还认得我?”
“也是机缘巧合,在万佛寺有幸吃过叶大人送的鹅毛雪片。”柳眉妩忽然起了兴头,促狭笑道,“口味不错,玄侄孙儿。”
叶九思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也不拘谨,笑着应道:“原来是太姑奶奶,失礼失敬。只是,却不知太姑奶奶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越淡然,柳眉妩听着悬殊辈分,就越赧然,哽了一息,才尴尬道:“夭寿了,叶大人还是正经称呼我吧。”
叶九思点头应道:“也好,叶小姐。”
“上月清明时,大表哥说,你丁忧在家,下个月才守孝期满;而夏姬也说,蒋姐姐的未婚夫叶大人本月十八起复原职。今日见到你和蒋姐姐,衣冠皆素,正在丧中,可不赶巧得紧。
“此外,蒋姐姐虽惯用芸香熏衣,身上却又弥散着降真香和檀香,叶大人亦如是。想来应是守丧日长,经年累月焚清心香所致。”
清心香的味道,柳眉妩实在熟悉。爹爹生前最爱此香,故而书房客厅焚烧不断,遇害后,娘亲又废寻常香火,换成清心香,日夜守丧,日夜焚香。
蒋芸娘了然,转头看一眼叶九思,面上泛出微微羞涩。
柳眉妩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蒋姐姐知道新娘枯尸案吗?如今凶案未破,你们却急于成婚,可不安全。”
蒋芸娘神色忧郁,垂眼回话:“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叶郎丁忧即将结束,不日便要起复原职,若是再不成婚,我不好跟去广陵。”
“不成婚又如何?凡事种种,当以你的安危为先,你完全可以跟着叶大人去了广陵,再行大礼。”柳眉妩说完,习惯性转头寻附和,“宝儿你说,是也不是?”
宝儿眨眨眼,正要回话,何清如忽然拉住她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柳眉妩微顿,倏然便明白了。
聘则为妻,奔是妾。
一个名分,便让蒋芸娘豁出命去。
可她也知道,若没这等名分,蒋芸娘即便跟了叶九思去广陵,人生地不熟,富贵迷人眼,也难保情郎不会变心。到那时,红颜易老,秋扇见弃,更是有苦难言,也更难堵悠悠众口。
她无声叹息,垂下眼,识趣不再追问。
中场休息很快结束,堂审继续。
一案既断,其后更是断案如神。小到偷鸡摸狗,大到作奸犯科,东方凌云手段雷霆,恩威并济,唬得堂下犯人接连认罪,众人看得大快人心,无不拍手称快。
*
晚间饭毕,东方凌云还没回来,向何清如简单打过招呼,柳眉妩和宝儿携手行到后院,坐在葡萄架下闲话消食。
“宝儿,今天的问题,你会怎么回答?”柳眉妩双手交叠,趴在石桌上,下巴抵着臂弯,眨巴着眼看他。
“我觉得这不是问题。”宝儿学着她的姿势,歪头凑近她,脸颊贴着脸颊,呼吸可闻,“娇娇儿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娇娇儿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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