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东西！”

随着重重的拍案声，殿外层层内侍，全部跪伏在地，不敢动作。

延和殿内檀香袅袅，年轻的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萧玄德立于御案之前，他身姿挺拔，头却深深垂了下去。

萧玄德声音虽颤，还是坚持继续说下去：“圣人容禀，封装库乃先太祖所立，如今却改成内藏库，库中所储钱帛，本皆为北伐大业、收复燕云十六州而备。此乃国朝百年大计，太祖遗志！即便…即便北伐艰难，亦可备作他日赎回燕云之资。请圣人三思啊！”

“萧玄德！”高堂之上，天子声音中满是被忤逆的怒火，“江南大水，十万流民家园尽毁，朝廷开仓赈济，钱粮从何而来？西川王小波、李顺作乱，据蜀称王，蜀地乃是天府之国，国之粮仓财赋重地，如今烽烟四起！朝廷发兵平叛，军饷抚恤，哪一样不是金山银海堆起来的！”

他霍然起身，绕过御案，一步步逼近萧玄德：“你口口声声燕云十六州，句句不离太祖，孤问你，你眼中可还有孤，可还有这天下万方！”

萧玄德慌忙跪下，叩首泣道：“臣不敢。”

天子手指着萧玄德，“封装库不是你太祖一家之库，岂容的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寡人取用，是为天下计，你只知侃侃而谈，不顾眼前水火，简直愧为太祖之子！”他越说越怒，回手在案上随手抄起一个物什，砸向萧玄德，那物什坚硬沉重，磕到萧玄德额角，那块登时血流如注，待那物什‘咚’一声滚在地上，众人才看见那竟是圣天子的奏批政务用印——御书之宝！

“陛下息怒。”

“官家息怒。”

“圣人息怒。”

一时间，从殿内到殿外长长除陛下跪着的宫人门，齐声柔劝。身穿紫袍的入内中高品都都知徐善福连滚带爬，将这枚宝印捧回归案。

“等你做了皇帝，再来处置内藏库不迟！滚！！！”

萧玄德涕泗满面，长跪告退，在两侧埋头跪伏不敢打望的内侍中，掩面而去。

片刻后，才有内侍战战兢兢上前，轻声通传：“永宁侯、武泰军节度使苏世轩求见。”

永宁侯的马车在明德门外百步即停。他整了整紫色公服的金带，沿御街步行至延和殿东廊，向合门司递了名刺。

合门司与他相熟的入内内侍省押班张吐真，随着他身后半步行着，轻声提醒：“侯爷今日可得谨言慎行。”

永宁侯顿了一下，借整理袖袍之机袖中滑出一枚未开封的龙团胜雪茶饼，此为贡茶，他也只每年岁赐得十銙，市价约莫百金，“张押班辛苦，方才见兴元尹面色不佳而出，可是北边又递军报了？”

茶饼入手，张吐真不动声色藏入袖内，退后半步躬身，声量略扬，“侯爷挂心了，不过是汉水漕运的例奏。”他袖中摸到那桑皮纸包裹的棱角，便知是上等龙团，掂量约二两，值百金，旋即以极低的气音补充道，“西头燥，茶当煮老些。”

上次西头燥时，参知政事李秉因触怒圣颜，次日被流放琼州。

苏世轩顿时心中了然，略略拱手，二人便闭口再不相谈，不多时，有内侍转出召苏世轩入内。

苏世轩随内侍进殿，因侯爵以上奏事有揖而不跪的便宜，他行完礼后，呈上奏疏。

天子见是他，面色稍霁，边打开奏折边问：“苏卿有何事奏？”

苏世轩站立躬身，小心的组织着措辞：“臣请陛下准允：收回长女与昭阳王婚约，改以次女配之。”

奏折还没展开，天子面上笑容便凝固了，那奏折被合上，不轻不重的扣在御案上，“收回赐婚，改配次女？”他猛地起身，一把将御案上物品尽数拂去，砚台翻倒，墨汁溅地：“寡人还没立太子，你们便都不把寡人放在眼里了！”

永宁侯立刻跪倒：“陛下息怒！臣万死不敢！”

于是刚随着兴元尹离去天子消了气而站起的内侍官们，此刻又呼啦啦全跪了下去。

张押班在阁外跪着，不住用衣袖擦拭额上脖颈的汗水，这个永宁侯，都已告诫过他天子此刻正在气上，他怎么还去触这霉头，这若是今日遭了灾殃，他日黄泉地府，可千万莫寻自己的由头。

天子怒极而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永宁侯急忙申辩：“容臣禀明：臣二女乃孪生，当年赐婚旨意只言‘永宁侯府之女’未指明长幼。臣次女如今寻回，且与昭阳王情投意合，臣不忍拆散。长女性情沉静，温良淑德，臣斗胆——求陛下将其配与靖王殿下。”他语速极快，生怕说的慢了天子不给他机会。

‘靖王’二字一下让天子暴怒骤停，他缓缓坐回御座，消化着永宁侯这番话。

这提议不错，将幽囚于靖王府的那个心头之患婚配，既可堵天下悠悠众口，又能利用侯府之女监视这个隐患。

他眸色转深，指间轻敲御案：“你倒替寡人想得周全。”靖王确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只是你那长女寡人可是听过，聪颖明悟，京中颇有令名，她可愿意？”

永宁侯心头一喜，这是峰回路转了，当下眉梢带笑：“不瞒陛下，此意正是小女晚月提出，臣这才来冒死求陛下一个恩典。”

“哦，竟有此等深明大义的女子，召其入殿，寡人要问问。”

从宫中出来的内侍，乘上宫轿直奔永宁侯府，见车马盈门，园内欢声笑语，立时明白府中有宴。

内侍队伍并未径直闯入，只是优雅的停在前庭，等候随行的小黄门去告知侯府门吏。

侯夫人沈氏闻讯赶来，内侍押班张吐真十分客气，圆圆的脸上挤出的笑容亲切又真诚：“给侯夫人道喜了！府上佳宴，正逢咱家奉旨降恩，正是双喜临门的吉兆！官家闻侯府大娘子淑德贤良，特请入宫一见，以示天家恩眷。”

沈氏叩谢皇恩毕，也是堆起笑容问：“中使这是哪里话。敢问中使，不知这官家宣吾女入宫，所为何事啊？”

张吐真却在这档口打起了哑谜：“圣人天意，我等奴婢怎能妄自揣摩，待永宁侯出宫，侯夫人一问便知。”

沈氏满腹疑惑，却也不好多说，只好叫秋菊：“请女娘出来拜受天恩。”

早已梳妆打扮完毕的苏晚月带着翠浓施施然而来，后半步站永宁侯夫人沈氏身后，一并儿跪下叩谢皇恩。

沈氏一看到苏晚月那打扮，右眼眼皮不由得猛跳了几跳。

此刻苏晚月身着月白对襟衫子，下裳为鸦青色罗缎裙，外罩青色暗花绫衫，只衫子领缘和袖口用银线绣有兰草纹。略略走动时，高髻上插着的白玉流苏步摇便随身而动，一身灵气扑面，恍然似月中仙。

“这——”沈氏再想说些什么，此刻也只得闭嘴，只是心中不由浮起一阵不安。

这打扮也太素净了些。

绣有孔雀纹的碧色帷轿摇摇晃晃从春明门大街出发，一队头戴簪花幞头身着圆领窄袖衫的沉稳轿夫顺顺当当的抬着轿子，安静的行走在西京的街道上。

轿子最前方，悬挂着一面小小的牙边青旗，迎风展开，露出绣着的‘安’字花样。

无需喧哗和吆喝，但凡路人和巡城的禁军看到那面‘安’字旗，都纷纷敬畏的让开道路。

及至入宫，轿子因内侍持着入内的牌符，一路畅通无阻。

“永宁侯嫡长女苏氏觐见。”

苏晚月随内侍引见入内，当先见到的，是满堂的金光。

这是她自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王气，那光芒璀璨四射，触目的耀眼，连堂内永宁侯和天子的面容都模糊看不清了。苏晚月只得敛息屏气，凝神集中精神。

“臣女苏晚月，叩见陛下，恭祝圣躬万福。”脑中都快有些眩晕，金光才慢慢消退下去。

“起来罢。”天子对她颇为感兴趣，见这女娘抬起头来，眉如远山含黛，靥点禯李之姿，只是穿着过于素净清雅，此女怕是温婉柔弱了些，天子当即在心中给苏晚月下了定论。

“听你爹讲，你自己主动提出愿意嫁给靖王的？”

“回陛下，此事确是臣女愿意。”

“哦，不曾有人逼迫于你？”天子眼风扫过永宁侯，便见他脸色微变，似乎心有暗鬼，语气立时变了，他哼笑一下，随即满脸慈祥的轻声对苏晚月道，“不要怕，这里有朕替你做主，你只管说，朕不会怪罪你的。”

苏晚月呆住半晌，片刻后低下头，声音中带点强颜欢笑：“无人逼迫臣女。”

“抬起头来。”

苏晚月抬头，眼周已经红了半圈，苏世轩心道不妙，天子已经重重一拍御案：“说！朕恕你无罪。”他心里已经掠过许多人，最后定格在他那好三子身上，最开始苏世轩次女还没寻回时，那小子就巴巴过来求赐婚玉旨，若说是真情还到罢了，苏世轩次女寻回立马求改人选，真当他不知道苏世轩这两个女儿的猫腻吗？拉拢永宁侯，为了怕自己猜忌，献出假长女来——

天子思绪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苏晚月这厢已经惊惶跪下，打断了这位久居明堂的大楚至尊飞翔的思绪：“臣女告罪，确有一事，相瞒陛下。”

苏世轩嘎嘣一下，也跪下了。甭管这闺女说什么，应当都不是什么好话。

天子三两步来到苏晚月跟前，神色几近狰狞的咆哮。“讲！！！”

“感陛下天恩，臣女愿嫁靖王确实一片本心，并无他人干预，昭阳王与臣女二妹两情相好，本也无可厚非。姻缘乃是天恩所赐，礼部留册，臣女已经是昭阳王将过门的宗妇，他二人相好在先，臣女何过之有？臣女只求一纸悔婚书，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嫁娶。然昭阳王不守约定，今日来府以臣女妒忌为名强自悔婚，若礼部留底，世人都知道您将一位恶妒不贤的弃妇嫁与靖王——”

苏晚月擦擦眼泪，“臣女倒没什么，却不知天下人会如何评价君王，陛下，臣女怕天子威名为之所污啊！”

苏晚月重重磕下头去。

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豪赌。

她借着皇帝势，来的路上，苏晚月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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