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茯苓》
俄顷,青黛便听见一个略微沧桑的男子声音,“丫头,行行好!给我一口吃的!”
寅卯之交的金乌挥出氤氲热气,将汴河虹桥畔列廛照的油亮[注1]。
在时聚时离的市嚣里,这人蓦地停伫,若荒芜田园中吊影孤雁般寥落;似千仞涌浪湍流里岿然不动的中流砥柱。
一抹巍然,被世俗牵缠之感。
虽鹑衣百结,在青黛眼中却若巨龙镇路般拔地擎天、气贯长虹[注2]。
青黛不觉心惊神摇,面上却神色如常,不声不响地强自按捺。
他一来到青黛摊位前,便惊走了几个要买糕饼的小娘子。
青黛胸中本有一丝忧闷,但眸光婉转落在那人身上,郁结散作九秋蓬。
不知为何想到了「廉颇老矣」的苍凉。
心中较定,这位餐风饮露的褴褛者定是位潜抑的英雄。
我生天地间,若不观心何以见性?
青黛岂会因衣冠断人,她自饮困苦之水,却仍以新月为燃烛。
苦难,本是青黛的本色。
困境,让人生虔敬,生畏惧,亦生卑鄙。
若施以援手,会了结天下一桩悲剧吧?
这人形似丐者,然手无乞钵,步虽迟滞非耄耋,竟透着一股子不合常理的劲力。
窄袖粗麻玄色短褐缀着三秋枯叶针脚,袖口漏疏风数缕。
脸上灰扑扑的,让人看不清长相。
一双晴亮的眸子,恍若深谷沉璧。
眸光如虹般无甚哀怨,顾盼间幻缈淡然,自有深意在焉。
朝暾吐绛,照在那人石绿色的伶俜束额巾上,伶伶然,沧桑毕现。
“姑娘,求求你垂怜一二,赐我一点糕饼的碎渣也可聊以糊口啊!”
声音颤抖抖,凄清清,却不曾?怅惘惘,?忧忡忡……
青黛不禁生了疑惑。
此人气度不凡,即使谦抑乞讨亦无自卑自惭。
他拄了根枯枝拐杖,打的石板当当响。
习习河风,掀开残破的行缠,殷红的伤口狰然如裂,打动青黛慈心。
立刻取了两个椒盐芝麻饼,放于陶碟上。
待捧着椒盐糕饼走近,对上那人双目,青黛忽觉一阵熟悉之感。
该不会……
她不禁别开视线。
目光跳过饮子摊络绎的客官,瞧见了暗暗观察此人的布衣婆婆。
婆婆买了糕饼后,便去不远处鞋履摊子买鞋垫。
青黛瞥见她手心铜板跌落在地,亦讶然怔愣地看着褴褛者。
不觉有些吃惊。
青黛收了目光,微微敛衽,
“公子若不嫌弃,奴这粗饼聊充饥肠,还请不要推辞。”
说着将椒盐饼递上。
那乞者接饼时,眸光如深潭映月,定定看向青黛。
袖口裂痕擦过青黛手腕时,新伤蓦地刺痛。
那乞者也瞟了瞟,眉峰成垒,若剑出匣。
那眼神像要将青黛看穿,沉静目光似可穿山填壑洞彻人心。
哪是蓬门乞者能有的渊渟岳峙之态?
青黛介意地压下袖口,那人立即风卷残云般三嚼两咽便,立时糕饼已啖尽。
“这糕饼……竟然更好吃了。”
复伸手取时忽颤,失手将椒盐饼打落青石板上。
面露可惜道,“老朽惭愧得紧!小娘子海涵只是我腹犹……”
四邻摊主见状,皆面露忧愁之色,暗暗蹙眉太息。
薛三娘不疾不徐地叹了一声,似为青黛焦心。
她却浑不在意,嫣然一笑,回身立取了四神饼和茯苓玫瑰饼各一个,复奉于男子。
染了桃香的剪叶风,送来一清幽绵长的酒香,微含潮意,男子的眸光若汴水氤氲成东风。
东风略过青黛耳畔鬓发,却吹不散脸颊薄香。
她恰似一枝含露海棠,眼波如春溪活水,总要流向那日林中的衣袂与马蹄声漾起的尘嚣。
最是那一刻怅然自迩,反教她欲藏还露。
男人沉璧双眸,掠过一瞬欣然,转而忽地凄然道,
“姑娘,老朽家中尚有拙荆,不知姑娘可否再赏几个,小老儿给你跪下……”
说着还真的跌跪在地,可音色不若从前那般含混,倒是和谢宅初遇他时一般若琴瑟悦耳。
还拙荆……倒是让他扮过瘾了,青黛不禁心内嗤笑,待她找出破绽来!
青黛垂眸凝视,忽觉男人耳畔未着灰尘的肌肤宛若弱冠,?青髯未霜,并无灰白杂色。
虽然声音憨哑,眸光微含笑,整个人很是放松。
青黛暗笑,这个假乞者,怕不是真当归?恐怕对方还不知漏了底!
她也只是怀疑,没有十成的把握。
褴褛者顺势拾掇起刚才掉在地上的椒盐饼,擦了擦塞进怀里。
瞧那模样,并不是真的乞求糕饼,反倒是在为难青黛。
是故意找茬?还是刻意寻访她的踪迹……
青黛尚未可知。
或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看着是挑衅,实则要……
不论对方是何居心,青黛刚来虹桥畔,若留下个狠心刻薄的名声,是大大的亏损。
?强抑愠色,也要把面子上的慈惠做足了。
谁也不是生而仁者,互相体谅有节,互相帮衬有度,安能折节以沽名?。
既然施了恩惠,半路撒手,反倒让对方怨怼,岂不前功尽弃!
青黛莞尔薄笑,颔首致歉,旋即转身回取糕饼。
恰好,有位桃衫娘子要询问糕饼卖法,却被一个踉跄酩酊客挡住。
青黛急着给褴褛者取糕饼,好打发他走,袖口沾了糕粉也顾不得拂。
疾行时带起一阵风,并未留意身后的情形。
桃衫娘子杏眼微嗔,缩了肩膀,快步避开酒徒斜抱着的酒坛子。
那醉汉本要追桃衫娘子,却被青黛的裙风靓影疾扫了眼角,勾了视线。
原地转起了圈儿,酒坛子晃了个空,顿时忘了前头的,眼珠子粘在了青黛后颈那素带流苏上。
喃喃道,“小娘子好模样,这半截藕臂比那白馒头还馋人。”
另一边,秦当归急急地讨要,惹得四周的摊贩侧目而视。
一买饮子的蓑笠客看不下去,蹙眉嗔道,“咄!壮岁儿郎学乞儿做派,真是世风日下!这厢也不是施粥棚,要讨趁往别处去!”
秦当归眸子凌厉一挑,吓得蓑笠客立刻扭过头,装作无事。
青黛返回,瞧见褴褛者箕坐于地,姿态不雅却恣意十足,便弯腰将糕饼置入匣子递予男子。
索性多送些吃食,以绝其扰。
起身时嗅到一丝酒香,正忖度着破绽已出,便听到醉喝的粗言,
“呦小娘子,哥哥在这儿呢……”
回眸间,醉汉已似虫扑来。
青黛眉峰微蹙,失声惊鹊,慌乱起身躲,忽觉身上倏忽一轻。
一阵粗糙的触感从脊背传来,如砂砾磨铁,清幽的酒香再次袅袅绕着青黛。
和那日一样!
男子的气息柔润泛湿,恍若回到试药那日,似是让浮岚都浸染了云山雾海的清新。
青黛恍然大悟,或许那根本就不是酒!是某种药材……
秦当归眼眸莹亮绵蛮地望着青黛,若碧落灿灿之蓝,又似烈火昭昭之炽。
千磨万击仍逆流而上,数峰清苦却霅霅陟遐[注3]。
就在这一瞬间,她才了悟。
没错,是他!刘当归!
是他故意为之!
虽然他装成乞丐,惟妙惟肖,但却逃不掉醪香隐痕。
那日澹澹一片青,今日怎的混沌伶俜小折翼?
也不知是风在转,还是她在转?
?岚光明灭虚实,游气忽摇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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