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茱萸》
雍阳长公主凤驾初到杭州,游宴湖畔,赏花听戏,觥筹交错,入夜方散。金坠本以为陪盈袖给她师父的花艺表演打个下手便可回去,奈何长公主赐座,只得全程看他们热闹完,归家时暮色已深。
这日长公主高兴,随手赏下不少端午节礼,金坠也分得了只五色缕绣花荷包。拿到手一看,却是她前回在乔隽娘的绣坊里亲手做的——正是蚕丝出在蚕身上。
金坠哭笑不得,转手送给了宛童,特意没说是自己做的。宛童当是宫里的东西,好不新鲜,捧着问她道:
“五娘日日给别人绣香囊,难得自己收了只,何不佩上?”
“这颜色太艳,配你这二八小娘子正好,我可就算了。”
“是呢,五娘专爱淡雅的,睹物思人,别的都瞧不上眼!”
宛童一笑,瞥了瞥金坠佩在裙带上的那只素绢香囊,意有所指。金坠白她一眼,低低道:“他回来了么?”
“还没呢,你家学士郎这几日忙得陀螺似的,他那凤凰山上的药王道场端午当日便要开门,正做最后的筹备呢。五娘要等他么?”
“……不等了,我困得很。一会儿他回了你告诉他,说贞太妃病了,长公主请他明早去行宫问诊。”
宛童应了声,正要出去,金坠又起身唤住她:“长公主吩咐我也去陪贞太妃说说话,你叫他等等我,别一大早管自己走了……”
宛童嗔道:“你俩像那夜一般睡一间屋子不就得了,有什么话面对面说,成天让我跑来跑去算什么意思?”
金坠佯作未闻,将头埋进被褥里。宛童哼了一声,带上门出去了。
那夜过后,他们二人似心照不宣,始终未当面说过几句话,在家撞见时不过寒暄。出于一种关乎自尊却近乎自虐的情怯,金坠每每看见他便转身逃开,宁可夜里辗转反侧、孤枕难眠。幸而她今日在宫宴上陪坐一天,又困又累,虽思绪万千,一时也无暇多虑,两眼一合便见周公去了。
翌日天明,金坠尚在梦里,蓦地被宛童摇醒了。她只当自己睡过了头,一骨碌从塌上爬起:“几时了?我得去行宫见贞太妃……”
“五娘不必去了,贞太妃娘娘到咱们家来了!”
宛童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清瘦伶仃的影子走进屋来,在屏风后脆生生地唤道:“五姊姊早!”
金坠一怔,披衣起身,匆匆去到堂前,果见叶灼独立于此,门外随侍着几个宫女。年轻的贞太妃着了一袭竹青色纱罗,脸色比昨日鲜衣赴宴时好了几分,却仍是肉眼可见的憔悴。
金坠忙欠身见礼:“贞太妃娘娘日安!我正要去行宫问安,娘娘如何屈尊来此?”
叶灼扶起她,扑哧一笑道:“五姊姊好生分,此处又没有外人,一口一个娘娘做什么?倒显得我比你老许多似的!”
“礼数不可失……”
“五姊姊往日可不是这样的。莫非是嫁给了沈学士,说话也像他了?”
太妃俏皮一哂,蓦地掩袖轻咳几声。金坠忙道:“太妃是来找外子看病的吧?我这便唤他过来……”
叶灼唤住她:“沈学士方才已替我诊疗过了。我同长公主说过,今早自己过来,省得你们大老远去行宫耽搁一整日。姊夫他还有许多要事吧?我见他前脚替我看完病,后脚便急匆匆出门了。”
“他平日确是很忙……有劳太妃登门造访。”
叶灼薄面含嗔:“什么有劳造访的,小时候我也常来五姊姊家玩,姊姊可不是这么说话的。莫非换了个地方,便连姊妹都做不成了么?五姊姊还是同过去一样唤我灼儿妹妹吧,我听着也习惯。”
二人上回见面是春猎宫宴的那场马球赛上,太妃的马突然发了狂,索性金坠冒险相救才得以脱险,为此她在床上躺了好几日。
“那场马球赛后,我一直想来探望五姊姊却没机会。晓得你随沈学士来了杭州,便央求长公主带我一同来……”叶灼握住金坠的手,“姊姊的伤可已痊愈?没落下什么隐疾吧?”
金坠笑道:“你看我这活蹦乱跳的模样,哪还有什么隐疾?所幸那回摔的是我,若是太妃娘娘这般的风中弱柳,怕是没等你从马背上落下来就被风吹跑了!”
叶灼垂眸轻语:“宫里的人都这样笑话我。当真被风吹散了也好,轻飘飘的,去哪里都自在。”
金坠有些后悔方才那番玩笑话,望着叶灼苍白消瘦的面容,关切道:“灼儿妹妹的身子还好么?今早沈学士看过如何说?”
“姊夫说并无大碍,替我开了些驱风邪的方子。”
“他给谁看病都这么说,风邪风邪,世上哪有治不好的风邪?瞒着病人,病就能好么?”
“可我当真只是风邪,太医也都是这么说的。大抵我身子弱,好得慢吧。”
“早知如此,你何苦舟车劳顿到这见不到太阳的地方来呢,好生在宫里将养指不定都好了呢。”
“是我求长公主带我一道出宫的。这还是我头一回下江南来,当真同诗里写的一般,烟雨朦胧,教人都不愿回去了!”叶灼轻叹一声,望着金坠,“五姊姊,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金坠笑道:“不过才两个月呢。前回马球没分出胜负,五妹妹在杭州多待几日,咱们再切磋切磋!”
叶灼莞尔:“才两个月,我却觉得已有两辈子未同姊姊似这样对坐着说闲话了……姊姊近来可好?”
“都好。灼儿妹妹在宫里可好么?”
叶灼想了想,说道:“上月佛诞,咱们去洛阳白马寺迎佛骨,四姊姊也来了。一路上风光很好,大家说说笑笑,还采了许多野花回去,簪得满头都是,就像回到小时候似的……若是五姊姊你也在便好了!姊姊浴佛节那天有出去玩儿么?杭州定也很热闹吧!”
金坠苦笑:“我去灵隐寺敬了香,确是热闹得叫人头疼,索性早早逃回家看书了。”
“五姊姊近来在读什么书?”
“没读什么,不过是些闲书……”
金坠说着,却见叶灼兀自走到她的书架前,好奇道:“我能看看姊姊的书架么?”
金坠笑道:“娘娘请便。”
叶灼伸手取下搁在第一排的那部《本草图经》,问道:“这可不像是闲书呢。是姊夫的吧?”
金坠颔首:“是我问他借来的,睡不着时可管用了。”
叶灼一哂,将那大部头药典摆回原处。端详片刻,抽出本略显陈旧的陶渊明诗集,惊叹道:
“姊姊竟还留着这五柳先生集呢!是咱们以前上学堂时用的那本吧?”
金坠一怔,点了点头。叶灼很是惊喜,捧着那纸页泛黄的旧诗集,信手一翻,朗声诵读道:
“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记得小时候一块儿读书,学到陶诗时,先生问我们最喜欢哪一句,我俩都说了这一句。先生问为何,我说因为我的名字就是从这句诗里来的。五姊姊不肯说原因,放课后,我却看到你在偷偷抹眼泪……”
叶灼叹息一声,将手中的诗集递给金坠,指着那被翻皱了的一页问道:“五姊姊,如今你能告诉我为何喜欢这句诗么?”
金坠沉默片刻,微笑道:“因为……因为我喜欢月亮。这句诗很是明亮,仿佛看到了月光花影,令人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感到很怀念……”
“是呀,真怀念!”叶灼叹道,“多希望一觉睡醒,又能回到小时候,再同姊姊们一道在学堂上念诗……”
一时无言,唯闻屋外鸟鸣声声。半晌,叶灼又指着搁在书架最上层角落的一本书:“五姊姊,我能看看那本书么?”
金坠抬头望去,见叶灼指的是一册薄薄的李商隐诗集。她略一犹豫,点了点头。叶灼踮起脚,费力取下那册积了些灰的诗集,翻至扉页,见页首题了“金五娘子惠存”几字。笔锋瘦削遒美,十分特别。
“这义山诗集是谁送给五姊姊的?”
“这是我初识嘉陵王殿下那年,殿下赠予我的。这么久了,我还不曾读完呢。”
叶灼一怔:“我记得嘉陵王独爱义山,以往在宫宴上,他谈的总是义山诗。”
“是啊,殿下喜欢义山,最爱那首《谒山》——‘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金坠轻吟诗句,近乎自语:
“殿下尤爱后两句。我却觉得此诗太过惆怅空幻,同为感时叹逝之作,不如李长吉那句‘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来得旷达。有一回我与殿下聊起,他只笑着和我说,你不懂义山。我确不懂义山……或许,也不懂他。”
叶灼沉思片刻,说道:“李长吉也是很好的。我读诗不多,义山与长吉都只读过几首,觉得他们虽各有风骨,却有几分相像处的。”
金坠一哂:“是因为他们都爱写仙鬼之事,还是因为他们都姓李?”
叶灼笑了笑,将手中诗集翻至《谒山》一篇,认真说道:
“我以为,长吉奇崛,义山悱恻,好似漆彩的朱砂与碧石,底色却是相同的。譬如姊姊方才说的那两句,或许义山想写的并非沧海如露的空幻,而是沧海凝碧的美满呢?一杯春露冷如冰——流光虽逝,却在眼前化作一方冰冷的美玉,怀揣着这杯春露走完一生,岂非很旷达么?
长吉义山皆是如此,生平虽坎坷短暂,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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