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珰》
卿云自得李照教导习字之后,在东宫里越发得意,他失宠过一回,便着意邀买人心,想来喜虽出了东宫,总有好些人先前与他作伴,难保不会暗中恨他,又想起膳房里那个名为“得全”的小太监处事还算公正,为他说过两句话,便留心着想与他交好。
哪知得全是个滑不丢手的性子,只想着在东宫明哲保身,又见卿云得宠非常,怕他日后登高跌重,连累自个儿,也只略说几句话罢了,不想趟这浑水,旁人也都如此。
卿云没料他在东宫竟寻不得一人来拉拢,不免心中又惶惶,想自己怕只能扒着太子了,一时又想到尺素与瑞春,若非这两人将他长困玉荷宫,他也如其他小太监一般,早早与人结交,在宫里也能有个照应,强过如今孤零零一个,眼看着得宠,谁知哪日遭太子厌弃,又是惨淡潦倒。
若说东宫里谁与他交好,那便只有长龄了。
当日他落难,长龄替他求情,说是全为了自己,那卿云也不能那样想,倒不是他瞧出了长龄的好意,而是觉着以长龄在太子那的宠爱,便是安公公发落了他,长龄那儿也没什么。
卿云虽是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对长龄的心倒也没变。
一是卿云从小那般长大,心自多疑,总不肯轻易信了谁,再是卿云对长龄心怀妒恨,成日里想着要取而代之,哪会真就领了长龄的情?只心中还忿忿,倘若换了他得太子宠爱,长龄犯错,他也一句两句地把人救出来,才叫遂了他的心愿。
可叹自个儿在东宫实在孤立无援,除了太子,也只好与长龄多交好些。
长龄对卿云一贯便好,这厢卿云也肯敷衍,两边倒是表面看着愈发要好了。
今年夏日尤为炎热难捱,往年太子都会赏赐冰鉴给长龄屋里用,长龄自知身份卑微,坚辞不要,不愿太过显眼,今年屋里多了个卿云,太子要赏,他便应了。
太子也笑:“好在你乖觉,若你非辞,怕要热坏卿云,我瞧他每回来时,脸上都是汗。”
长龄笑道:“他是受不住热。”
太子道:“也是奇了,他在玉荷宫里缺衣少食的,怎养得出这一身娇贵皮肉?”
长龄道:“那是天赐的福气,知晓有一日会到太子您这儿享福来了。”
太子赏的冰鉴又大又沉,四个太监抬进屋,“咚”的一声落地。
“长龄公公,卿云小公公,太子殿下吩咐了,早晚来给这屋里换一回冰,总不叫您二位热着。”
“太子殿下恩德,我们领受了。”
长龄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掏了钱来给四人,请他们吃茶,卿云也一并拿钱给了他们,四人千恩万谢地出去,替两人带上了门,卿云欢喜着往冰鉴处去,拿手扇了扇,“好凉快,这下夜里终于能安眠了。”
长龄微微一笑,“这便好了。”
屋里头入夏以来早已焕然一新,都一应换全了,旁的太监进来都要大吃一惊,心说这屋里的东西可不是奴才能消受的,实在也和一些主子差不了多少。
两人正说说笑笑时,又有人来扣门,说太子赏了宵夜。
卿云连忙开门,两个太监提了食盒进来,又是好一顿奉承,长龄和卿云也都又包了钱给那俩小太监。
食盒里头装的是一碟金铃炙,一碗冰镇的长生粥,卿云那里还多一份绣丸肉,他一面端起那一盅绣丸肉,一面对长龄笑,“太子殿下也真是的,大晚上的还让我吃这些荤腥。”
“都是费心思的呢,这也不腻,”长龄笑道,“你年纪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合该多吃,我是沾了你的光了。”
卿云笑而不语,两人把宵夜吃完,梳洗一番之后,长龄帮卿云梳头,卿云低着头打络子,这是他新学会的,手不大熟,编了又拆,拆了又编,只当玩耍,长龄见状,低声指点了他几句,卿云便照他说的去做,果然好些。
“你是个手巧的,”长龄在心中轻叹了口气,“只是前些年耽误了。”
卿云手指一顿,未料自己心事竟会被长龄说中,低头强笑道:“哪会,玉荷宫虽清苦,倒也清净。”
“这也是。”
长龄低低道:“如今你在东宫,眼看太子又这般宠你,可要小心谨慎,再莫行差踏错半步。”
卿云手指绕着丝线,他微微一笑,轻声道:“若我真犯了错,长龄,你肯救我吗?”
长龄拿着梳子的手一顿,他轻眨了下眼睛,“别说那些不吉利的。”
卿云心中哂笑,乖乖道:“是。”
掌心青丝如瀑,长龄垂眼瞧着,轻声道:“平安最好,你是有福之人。”
自入东宫以来,短短几月,卿云便经历了大起大落,对这些话已全然看淡,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低头绕了手中的丝线。
*
翌日傍晚,太子教卿云写字时,卿云便道:“殿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李照握着卿云的手专心教他运笔,“什么?”
“请殿下以后少些赏赐。”
李照听罢便笑了,手里动作停了,他侧过脸看向卿云,也不言语,单只是笑。
卿云也撑着不动。
“这我倒不明白了,”李照含笑道,“往日不都吵着闹着要这要那的吗?”
卿云抿了下嘴唇,“我几时如此?殿下莫要胡说。”
李照放了手,细细打量卿云,“怎么?谁给你闲气受了?”
卿云眨了两下眼睛,倒也十分纯真惊疑,“太子怎会这般想?我平素只与长龄公公来往。”
李照淡笑道:“说不准便是长龄欺负你呢?”
李照以为卿云又要演往常演的那出,便放松地瞧他做戏。
“倒不是为那些,而是……”卿云面色罕见地忸怩起来,倒叫李照好奇他今日又有什么新花样。
“是什么?”
李照道,见卿云还在拿腔捏调,便捏了下他的后颈,“吊主子的胃口,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
卿云后颈比腰上还怕痒,被李照拿出便忍不住扭着笑,“殿下你要先赦我无罪,我才敢说。”
李照笑眯眯道:“偏不赦,你忍着吧。”
卿云哪忍得住,连连笑着要李照放手,李照瞧他扭来扭去的正有趣,才不肯撒手,“今日还不许你说了。”他一面说,一面另一手捂了卿云的嘴,卿云笑得身上汗都出来了,“唔唔”告饶,李照瞧他脸颊绯红,面庞上也渗出了汗珠,这才放手,他一放手,卿云立刻跳出了出去,手捂了后颈,面颊绯红地瞧着李照,一双眼似怨似嗔,“殿下,你太坏了。”
李照哈哈一笑,“你可是第一个这么说孤的人。”
卿云放下手,脸色也正经了,双手捏在身前,瞧李照现正高兴,便道:“太子殿下您每回赏赐些什么,遣人送来,我总不好叫人那么空手回去,本得了赏,也该叫别人也高兴高兴,只是我手头不像长龄公公那么阔,又不能真少了他们的,”卿云试探地看着李照,“我如今那点月钱全散出去还不够呢。”
这一场戏,倒是李照没想到的。
李照淡笑着看向卿云,“这么说来,我是该少赏你一些。”
卿云面色一僵,复又笑道:“多谢太子体恤。”
“练字吧。”
李照道,“自己写两个,我瞧瞧。”
卿云只能转身,手握了笔写字,真只写了两个字,便回头看李照。
李照单手撑着额头淡笑道:“你自己说说,写得如何?”
卿云抿唇不言。
李照道:“怎么不说话?”
卿云转过脸,只安静写字。
李照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绷紧的侧脸,双眼难掩笑意,视线垂下,“心浮气躁,错落失调。”
卿云笔顿住,墨印在纸上晕染开,一篇字全都毁了,他满心怨气,既恨李照捉弄他,又恨自己不自量力,明知李照对长龄信任非同寻常,偏要自讨苦吃。
“长龄公公的字写得好。”卿云轻声道。
李照再也按捺不住,笑声爽朗,传遍书房,卿云回身望去,只见李照人仰靠在椅子上,笑得舒展肆意,那眼微微眯起,瞧卿云的模样更是忍俊不禁,李照一面笑一面捏了卿云的脸,“你呀,真是……”
李照话还未说完,门外便有太监通报。
“启禀太子殿下,皇上急召您过去议事。”
李照立即收敛笑意,放下了手,推开卿云起身,“进来。”
几个太监鱼贯而入,急急地帮李照整理仪容,卿云立在原地,在一旁看着也插不上手,李照很快便走,几个太监匆匆跟上,卿云独自站在书房里,抬手摸了下脸,他不知为何,怔怔瞧了桌上成堆的公文,心里头却是闷闷的。
一直等到傍晚,李照都没回来,卿云本该回去,可他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
比之长龄,他有什么可取,也便是能逗李照一乐了,虽然他也不知李照何时会因他的言行而乐,何时又会适得其反,惹得李照翻脸。
便如惠妃所说,伴君如伴虎,也如长龄所说,若是怕,便安分些,安安稳稳地做个小奴才也就罢了。
可他在玉荷宫里苦熬了这么些年,从那么小一点儿日夜哭着数过来日子,就为了只做个小奴才?
这么些年,唯一支撑卿云熬下去的便只有四个字——出人头地。
太子不在,卿云也不敢坐,他如今也算是练出来了,站个一天一夜也能忍住,其实仔细想想,比起在玉荷宫里所受的那些苦,这也真算不上什么。
天渐渐黑了,小太监们进来点灯,也不敢乱看,知道卿云没走,也不说话,只管干好自己的事。
卿云瞧着他们忙进忙出,心说安分的奴才便是如此了,每日忙忙碌碌,也不知何时是头。
“太子殿下回来了吗?”
门外忽然传来人问话的声音,卿云听着像是长龄。
书房门被推开,果然是长龄,手提着灯笼进来,对卿云道:“太子殿下在太极殿议事,怕是要晚归了,你跟我回去吧。”
卿云神色平静道:“殿下让我这儿等他。”
长龄一怔,他回头看向屋外的小太监,小太监们皆垂首静立,长龄迟疑许久,再又看向卿云,见卿云神色如常,他欲出言说些什么,又生生给咽了回去。
卿云立在书桌前,书桌旁点了灯,烛火摇曳,长龄立在门口,手里的灯笼散发着幽幽的光芒,两人于微光中遥遥相望。
“好。”
长龄轻应了一声,回身带上门,他提着灯笼走出了几步,才招手让门口的小太监过来。
“若是出了什么事,你立即来报。”长龄一贯待人温和,此时语气稍稍肃然些,便令人不由提肩直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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