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聘》
时序已近二月,春意却仍萧条。
洲畔渡口夜来西风乍紧,侍婢早早焚上了一篆辟寒香。榻上这座鎏金卧银的竹节博山炉,是至兰陵萧氏宝库中,流传到琅琊王氏手中。
薄烟袅袅里,炉身上浮雕的金龙朦胧飘渺,香气馥郁袭人,闻久了便令人忍不住发怔。
那妇人凄然一笑,她细瞧着眼前这个与她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女郎,思潮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她蛾眉紧蹙,汪着泪眼说道:“往事始末,说来难以描叙,要论前因开首,到如今也有整整二十五年了。
“那是大通七年的隆冬,冷气袭人,悲风飒飒,草木皆已零落,唯有池岸的芦花正值抖擞,衬着远山耸翠,一簇又一簇的飘荡,像绞碎了一匹雪白的绉纱。
“绉纱也唤作纱縠,是汉时便以薄如烟雾闻名的一种织物。神女赋有言:动雾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神女也爱的衣物自然是好的。其中以亳州所出的云雾纱为最上品。我十二岁时,便得了一匹。不是雪白的,是妃红嵌金线的,又鲜亮又轻软,用作我出阁的嫁衣。
“说是嫁,不过是琅琊王家替生来成骨不全的小儿子,买进一个终生侍婢。我的终生,值当一匹名贵的云雾纱,我该高兴。出嫁那日,我坐着蓝布轿,从侧门被抬进王家,我心想:若我连人带衣的绞碎成渣滓,能不能随风飘到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去呢?”
薛隆爱很是诧异,问道:“你爹娘舍得?”
那妇人微微一笑,道:“我本家姓薛,因我出生时,油灯里爆了个烛花儿,小字就唤做烛娘。我祖父是琅琊王氏部曲里的家兵,永安之乱后,随主公南迁落籍医户。做奴仆的得主子恩遇,他们谢恩还来不及,怎会不舍得?”
薛夫人续道:“三朝回门,过一个时辰便少一个时辰。只要能出王家,我就很高兴,在家配药方子玩儿。我瞎琢磨,用雪上一枝蒿另加七味草药熬制成了一种花膏,用以治疮毒骨伤。我大兄却说雪上一枝嵩有剧毒,不能胡乱配药。其实他是不信,一个十二岁的女娃娃能配出什么灵药来。
“我不服气,便要去后山抓只鸟儿试给他瞧瞧。我追着一只小鸦雀往山僻小径里越走越远,一眨眼的功夫,它却飞进芦花荡里,再也寻不见。我见天色晚了,正待要走,却心下一震,瞧见芦花深处似直挺挺躺着个活尸。我近身一瞧,竟是一个绝美少年。
“他头戴貂冠,一身玄色织锦披袄,眸如掣电,瑰姿俊伟。估他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腰间挂着一把错金刀,刀镗上螭虎交错盘桓,刀脊两面镌刻着‘豪胆如炬,华冠闯然’八个字。”
少年瞧了一眼薛隆爱腰间,对她示意道:“那便是你这把宝刀了。”
薛隆爱点点头,继续听薛夫人叙说下去:“我正奇怪着,蓦地闻到一阵血腥味,一细看,他脚踝处渗出好多血来,人也脉气将绝,神情很惨淡,但不减半分飘洒轩昂之器宇。我猜准是毒蛇咬了他,心下顿生怜惜,便将毒血一口一口的替他吸出来。取出那盒用雪上一枝蒿制成的花膏,涂在他伤口上。”
薛隆爱听到这里,顿时恍然道:“原来‘薛雪蒿’这个名字由此而来。因你姓薛,因你与爹相遇时,用雪上一枝蒿所制的花膏替他解了蛇毒。”
薛夫人泫然欲泣。
少年时研制的花膏,她早已撇忘。此刻忆及,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摧煞节候的隆冬,又看见了那个蛇毒发作的玉面少年。可是他已死在了他乡,死在了将要与她团圆的前一刻。
少年道:“后来如何?”
薛夫人叹道:“后来……他目光灼灼,无限情意落在我的眼中,我一点儿也不躲避,冲他迎眸一笑,他自然懂得。正欲开口之际,我们忽听见几声喧囔,我转头一看,只见芦花荡外射进一派火光来。他将手指比在唇边,示意我噤声。我冲他指了指滩头边的小路,便转身走了出去。
“我大兄从火把光中急跳出来,拉着我埋怨说:‘小妹,你越大越不懂事了。天晚了你竟不知家去!三爷来接你回府,见你不在,满山寻你。咱快回家收拾行装,准是小郎君离不得你。’
“我见大兄殷勤巴结的模样,心里很气恼,道:‘不过追只鸟儿玩罢了,不想进了芦花荡,多瞧了几眼景色而已,能遇见鬼不成。’
“王家人说:“本没什么,只是近日京里有贼寇出逃,你家庄子里守卫不严,恐不稳妥,才来接你。等过了这桩事,由你回来多住些日子,现下先随我回去。烛妹,你方才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不曾?’
“我心念一动,道:‘鬼影都不曾有一个。’回了王家,我留了心听丫鬟们嚼舌,原来一日之间,出了一场灭门惨祸。
“在金陵南郊的畿县乡下,原本住着一户世代簪缨的人家。这户人家是汉时酂侯萧何的后人,家风是极清贵的。为父母的慈爱,为子女的孝顺,手足间亦是和睦友爱。
“一日,萧家家庙的主持探心师太状告文简公萧渊厌祷,廷尉监谢吟于萧家家庙的佛塔后地挖出一个射偶人。文简公暴惊毙命,萧夫人阮韬元率部曲拒捕被俘,狱中咬舌而亡。
“萧家长女萧贞光自幼爱佛法,不愿求聘,十五岁始在家庙受戒礼佛。事发后,持刀拎着探心师太的人头,欲闯谢府,谢家喝教家兵将其活活打死在门首处。
“关都尉王徽邦在关隘处,稽查出萧家长子萧勇假造符节征调亲兵回京,即行斩首。萧家小女萧智光带着幼弟趁乱杀出,不知往哪里逃命去了。”
薛隆爱“啊”的连声惊呼,眼中愤恨尤深,道:“萧家幼子便是我爹,对不对!是谁害的?我定要杀的他家满门老小一个不留!”
薛夫人却只冷笑,道:“你是该有这份心,愿你日后不要手软才好。”
薛夫人又续道:“当时我一听,也九分猜道是他。心下为他庆幸,也不由得替他去想,他已家破人亡,孑然无依,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能去何处安身立命呢?后来六七年里,但凡我家去,必去那芦花荡里待上许久。好几次我都以为是他回来了,满心欢喜的转过身,却只是几只鸦雀掠过,并不见他身影。但好在也始终不曾听到他被捉拿的消息。”
薛隆爱咬牙切齿,问道:“贼人究竟是谁?为着什么缘故要下这般狠手?”
薛夫人向炉内添些香膏,那烟雾又再喷薄而出,她望着那一篆炉烟,沉默了许久,才道:“你问缘故,说来就真好笑了。你可知道永安之乱?”
薛隆爱摇了摇头。
少年寻思道:“永安之乱,文帝诸子你杀我,我杀你,至亲之乱招致国家之祸,自此汉室倾颓。这与萧家之祸也有关连吗?”
薛夫人道:“自然是有。永安之乱后,中原士族渡水南迁,建都金陵,拥立汉王幼子为帝。百官朝贺时,幼帝三请大司马王介山和太傅谢遹同坐御床受礼。从此,他二人同朝辅政,两家也联络有姻,却并不同心同德。王、谢两家的子弟间也屡屡竞相斗富,从园圃大小、奴仆数量斗到出行的卤簿仪仗。
“到后来,连宴饮席上的酒器都要比较一番。两家人你追我赶,互不相让,争相寻觅世间珍宝,只为比对方更胜一筹。
“有一年,波斯使臣向王家进献了一株珊瑚树,那树足有三尺高,已是世间少见。最难得的是树上雕簇的芙蓉玉花朵,玉质如琼浆初凝,拂之落痕,其间缀明珠为花蕊,夜间现映,满堂辉煌如昼,见之皆叹。
“王家有了这样一株奇珍,谢家不服,寻遍大江南北,终于得到了当年南越王献给始皇帝的那株烽火树。
“那年的元日朝会上,谢家将那株高一丈二尺、红光流熠的珊瑚树示以人前,随即谢家七公子用一把铁如意将其击碎。他道:‘所谓希世之珍,于我陈郡谢氏而言,不过是破铜烂铁而已。只有那些久贫乍富的人家才会恨不得当祖宗牌位一般供起来。’”
薛隆爱听到此处,心里顿生说不出的厌恶,跺足恨道:“如此穷奢极欲,就不怕自家有久富乍贫的一天吗?州郡失据,被迫南迁,不想着收复国土,却斗富到此等地步!我若是幼帝当下旨,谁的珍宝更奢华,谁家就筹备军饷,谁家的奴仆最多,谁家就点将出征,看谁还敢这般闲得讪牙,终日找无趣。”
少年见她说这话,心中暗暗好笑:“小女孩家未谙世事,傀儡皇帝如何对权臣发号施令?”
这句话却是不敢对薛隆爱说出口,对薛夫人道:“王家颜面尽失,怕是要怀恨在心了。”
薛夫人点头,道:“王大公子耗费数十万金造了丈八金像七躯,座座端严奇巧,旷古未有。王家将佛像献与皇寺,用以佛诞日巡游,其意是要谢氏满门往后年年月月都要对着王家的佛像下跪参拜。
“可佛像造得过大,寻常像辇不可载重。王家有门客进言说萧家家庙中有座金织像辇,是萧家祖传之物。那像辇去地三丈,百人方能抬举。不仅能载得下这些佛像,出游之日还可使伎乐在上作飞天舞。王大公子便向萧家相借,萧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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