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窝发青，黑眸宛如一潭浑浊的水，牙齿在白得惊心的唇上咬出齿痕。

隐忍，却仍发出几声难忍的颤吟。

额角的冷汗泛起碎光，他喘不上气，肩膀耸动，勉力提吸，起伏的幅度停在了胸口，胸口往下没有半分生机，瘫软的身子愈渐深陷轮椅。

竹濛脑子里轰的一声。

“……叫救护车啊！快叫救护车！”她大声疾呼，双手插进冯星晚的腋下把他往上提，防止他一头栽下轮椅。

一腔疼惜叫嚣着无从倾泻，她将他揽进怀里，他搓衣板似的后背硌手，她愈发感觉自己的心脏跟着他一并下坠。

“……哦……哦！好！好的！我马上叫！”店员神色慌张，急忙跑回收银台去拿手机。

“不用……叫……”

竹濛的肩头响起冯星晚的微弱制止声，他着急地抬起头，毛茸茸的发蹭过她的面颊。

他不聚焦的眼望向店员的方向：“不用叫……救护车……我……吃了药……就没……事了。”

“没事个鸡毛没事啊！”竹濛气得度跺脚，含泪破口骂，“你是想活活疼死？”

堪比喇叭对准耳道咆哮，冯星晚耳鸣忽至。

他神志不清地往竹濛的反方向下意识一闪，无力的腰腹斜斜地折下去，就像从锅里捞出来的面条。

竹濛一把将他搂得更紧。

他的脖颈甩了一圈，再度枕在她的肩头，迟滞道：“我不会疼死的，我……车祸从ICU……出来……比这……疼多了……吃药就能好，干嘛……进医院。”

不连贯的哝嚷，夹杂咻咻作响的颓软呼吸，冯星晚喷在竹濛颈侧的鼻息都凉得吓人。

急痛稍缓，他蓄了点力气，挣扎着抬起双臂，蜷缩的双手摁在她的两条大臂做支点，脑袋和肩膀发力，脖子后仰，带动上半身把自己从她的怀里拉出来。

“我好多了，我……没事的。”他扭着身子挣了挣，挣掉了竹濛搭在他身上的手。

弯了弯雾蒙蒙的眼睛，他笑眼略带窘羞，气喘不接：“我想省……电费，晚上就在这里……待着了，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呢。”

店员方才的话早已出卖了他。

他这一周，都在快餐店过夜。

也许在那硬邦邦又不透气的皮质沙发上委身浅睡，又也许把桌子当枕头彻夜坐眠。

竹濛的心口疼得像被剜去了一块。

“冯星晚，你现在学会骗人了！”竹濛不留情面地拆穿，眼神几乎欲将冯星晚烫出一个洞，“你个骗子！你根本就没有找到房子对吧！”

谎言重如铅锤，压弯了不善撒谎的他的脑袋，他闪烁其词：“在找了，很快就找到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你找到房子再搬出来吗！”竹濛气到手抖，质问，“你老实说！是没人愿租房给你，还是你没钱付房费？手表你是不是没有退？”

深浓的眼睫下泛着青，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嗯。”

“嗯什么嗯？”

“竹濛。”他伤伤一笑，“你都说对了。”

下肢残废，注定了冯星晚对租房的要求比健全人要苛刻，有电梯的房子租价普遍偏高，还要押二或者押三付一，他兜里没那么多毛爷爷。

房屋中介一听他是残疾人，没几个愿意接待他，因为很难促成签约。

冯星晚理解，大家都是辛苦拼搏的打工人，活着已经力不从心，效率至上的时代，没有精力分给带不来收益的人。

他便自己物色房源、自己实地考察，也看过很多不带电梯的小区，可惜一楼都租出去了，暂时没有空房。

他也想过在青年旅社凑合到下个月发工资，可是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万一遇人不淑，再次遭遇不测，他那小身板小废腿小瘫手的，只能如一滩烂泥任人鱼肉。

*

“我去吃药啦。”不想透露苦衷，冯星晚仰起脸冲竹濛笑笑，而后向拿不住主意到底要不要叫救护车的店员微微颔首，“不用麻烦啦，我没事的。”

说罢，他推动手推圈，打算返回桌前，药在他的黑色背包里，而包在椅子上。

竹濛却侧身一挡，拦住他的去路。

“不许动！”她姿态霸道。

竹濛大跨步去把冯星晚的背包拿了过来，又对店员客气道：“可以麻烦你给我们一杯白开水吗？他要吃药。”

接过店员端来的水，竹濛道了声谢，膝盖抵着冯星晚的膝盖，一顶，他的轮椅转溜溜地倒退进洗手间……

门瞬关，锁声落地，竹濛高挑如一道屏风稳不可破地堵在冯星晚的面前。

喂他吃了止痛药，她昂着脖子敛着眼皮俯视他：“冯星晚，脱裤子。”

“……不、不要！”冯星晚大惊失色。

惊讶过后，绯色成群结队地爬满了他的脸颊和脖颈，他犹如烫红的铁球。

他又羞又急地划着轮椅靠近门把手，他向左，竹濛迈步格挡，他向右，竹濛侧跨一步，铜墙铁壁。

“竹濛，别闹……”他心慌意急地去抓门把手，脸红得仿佛下一秒即能溢出汁水。

竹濛捉住冯星晚软软凉凉的鸡爪手，她不退让分毫，忽地，他晴天霹雳般地顿住。

“你的那个约会对象……”他痛心疾首，仿佛刀子割在他身，艰涩问道，“他是不是吊着你？他是不是对你并非一心一意？”

酒吧的相遇，她没明说，但他从她和闺蜜谈话的字里行间中判断出，她是因为被渣男背叛了，才来借酒浇愁放飞自我，才发泄似的把他（睡）了。

今天呢？

又有坏男人伤了她的心吗？

眸中泛上粼粼水意，冯星晚比自己失恋了还心如刀绞。

他用瘫手把衣摆往上卷，裤拉链经过改造，加了一环拉绳，他把拇指套进拉绳，开了门窗。

他准备好了。

做她泄愤泄谷欠的工具。

*

一指头突然戳过来，戳在他的脑门上，竹濛的声音响在他的头顶上方：“歪心思，你脑子里想什么呢。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生压疮。”

他的指节蜷软在她的手心，因血液循环差，这么暖的天气也难逃冰凉。

她原本只是轻轻握着，可情难自控，她越握越紧，忍不住渡给他她的体温。

“我听人说，身体没知觉，很容易压破皮肤，破了，也感觉不到……”竹濛瞥一眼小星晚，“谁要看前面啊？给我看后面。你后面要是生压疮了，我分分钟把你送到医院去，少跟我废话，没得商量。”

冯星晚：“……”

他的手咻地撒开拉绳，暴扣似的盖住了那副光景：“我、我自己能看到！我可以照镜子，或者拍照片！竹濛，你、你转过去，别看。”

他挣开她的手，转动轮椅试图转身回避。

竹濛把冯星晚逮回来，她冷脸沉声，不容置哙：“我能抱着你站吗？坐着不方便看。又没有护理垫，我也不可能把你放在洗手间的地上躺着吧。”

小细胳膊怎么推轮椅都眼见躲不掉了，他认命般地点点头：“竹濛，我站起来会晕一会儿。坐久了，突然站起来，会有体位性低血压。”

“我知道。”

这些日子，竹濛翻阅了大量高位截瘫患者的科普帖，现在她无论打开哪个软件，大数据都给她推相关的。

他那破烂身子，她心里有数。

竹濛把冯星晚的双脚放到地上，然后把他往坐垫前端拉了拉，他乖乖地环抱她的脖子，她紧紧搂住他的腰，将他从轮椅上抱着站立起来。

他个高腿长，双腿好似浮萍飘荡，脚踝松垮晃荡，打折崴在瓷砖上。

竹濛把他往上提了几次，让他的脚掌踩地，皆以失败告终，疼惜化作她口中的一声叹息。

“晕吗？”竹濛问。

少时，软在她怀里的冯星晚才渐渐清醒支棱，他搂抱着她的脖子的手臂有了力气。

他的湿热呼吸喷洒在她的耳廓，莫名，语调透出了些许捉摸不透的深沉：“不晕了。”

“抱紧我哦。”竹濛面对洗手间的镜子，把冯星晚的裤子扒到臀部中央，他的坐骨结节敞露于镜中。

坐位时，坐骨结节承担了人体最大的压强和压力，这里没生褥疮的话，那屁股和腿的后侧肌肉大概率安然无恙。

“没破皮，没生压疮。”竹濛抱着冯星晚左转右转，还凝神观察了他的两胯，往他的后腰招呼了一巴掌，“但是压红了，猴屁股似的。”

竹濛又问：“脚趾呢？长好了吗？”

“还没呢。”他声音轻到只余气音。

“就你这破身体，还敢瞎折腾！”竹濛气不打一处来，她不自觉重言数落，“到处都缝缝补补的，没几块好肉，难看死了。”

许是惹他自卑了，他一声不吭。

竹濛于心不忍，愧疚令她的声音低了几分：“那我把你抱回轮椅上了？”

他埋在她颈窝的脑袋蹭动她的肌肤，算作点头。

他清癯瘦削，体重偏轻，但因为锁骨以下的肌体丧失活性，就好比醉酒不省人事的人，抱着死沉死沉的。

竹濛哎嘿一声，憋着气把冯星晚连抱带扔地甩到了轮椅上，破旧的轮椅吱吱扭扭地叫。

呼口气，她如释重负，她不敢想象，倘若她看到他糜烂渗血的伤口，她该有多懊悔那晚和他糊里糊涂地闹了别扭，懊悔到恨不得撞墙。

确保冯星晚坐稳了，竹濛撒手，预备起身。

环在她脖子上的他的双臂，却大着胆子颤抖着收紧，带着几分惴惴与怯懦——

将她拽进了他的怀里。

“竹濛……”他低喃。

竹濛恍惚地跌坐在冯星晚瘦骨嶙峋的双腿上。

回过神来，她骤然担心自己一屁股把他的小细腿给压骨折了，她蹬腿试图站起来，他却患得患失，愈加收紧手臂，她的胸撞上他的胸膛。

他抖得厉害，像个明知会被打手还犯错的孩子。

“竹濛。”他的唇闷在她肩窝，每个字都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我想你，好想你。我知道！我不配想你，也没有资格对你产生肮脏的肖想，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极度紧张，他脸上薄软的皮肉胡乱震颤，嘴巴全不听指挥：“我刚才在洗手间听到你的声音，我以为、以为我快死了！人在临死前，不是会走马灯吗？回顾生前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事。”

“我那时好开心，我死前的最后一刻，有你的声音陪我，但是，我又气自己死早了。我应该配完《长思赋》的音，等剧方把尾款打给公司，等你拿到了提成再、再死！”

竹濛哭笑不得，眼眶悬泪：“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以后你再说信不信我揍你。”

他赶忙改口：“不说了！我以后都不说了。”

怕被推开，他钻地机似的额头往她的颈窝钻。

竹濛眨眼让泪意风干。

稍离冯星晚的胸膛，她两指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掰过来与自己对视：“胆子越来越大了啊冯星晚！”

“先是跟我置气，再是不打招呼就搬走，还撒谎骗我说你找到住所了。现在，居然玩霸总强制抱抱那一套。”

他湿漉漉的眼睫轻颤：“我没有跟你置气，我气我自己！气我厚脸皮地赖在你家，气我喧宾夺主，你是主人，可你吃点东西还要偷偷摸摸的！都怪我！”

“我也气你的感情之路怎么那么不顺！”他委屈未消，“前脚，被渣男伤害，去酒吧喝了那么多酒，后脚，又和一个让你饿着肚子回家的男人约会。”

几乎不加喘息，语毕，他歪倒在轮椅靠背大口汲氧。

竹濛复杂的注视，冯星晚欲躲又舍不得躲。

他提心吊胆地小声耍无赖：“至于抱你……我就抱。我这辈子也就抱你这一次，你想揍我就揍吧。”

“你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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