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燕云楼,二楼,天字号房。
四方幔帐间,丝竹之音靡靡绕梁,焚香起雾袅袅萦阁。陈恒坐在桌案后,眼前楚腰纤细,环佩叮当,歌舞升平,极尽奢靡之象。
他一边拿金樽往嘴里喂酒,一边眯眼瞧着满堂美娇娘,只觉着恍若身在瑶池——
戏本里的仙界也不过如此了吧。
江南富庶子弟,过得果真是神仙日子。
“大人,请,请。”掌柜陪在一旁,见陈恒放下的酒盏空了,忙斟上去。
陈恒哼了声:“酒不错。怎么,不见贵客,也不见你拿出来往我府中送呢?”
“哎哟,大人折煞我了,若有这等美物,我哪会私藏呢?”
掌柜趁着斟酒,朝他这儿低了低头:“这是董公子随行带的,此酒名为天子醉,那可是上京城中的湛清楼里都难得一见的,一日仅供小小几盏——这位董公子,随行备了好几坛呢!”
“哦?”陈恒捋着须髯,瞥向首座,“再富也不过是一介商贾,真有这等实力?”
“瞧您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大人。譬如上京宋家,从宋太师起就打着清廉克己的名号,不还是靠着江南一些豪商富户,这才维系得住高门贵第那流水似的花销吗?”
“也是。”
陈恒眯了眯眼,将盏中美酒豪饮而尽,放下杯,示意掌柜再斟一杯。
他自己则遥遥望着首座后——
黑檀木长案后。
谢清晏懒支着额,半张彩绘掐丝云羽纹面具下,玉骨似的下颌轻抬,他斜斜睨着借鹤氅披身而推抵着他的戚白商。
“斟酒。”
戚白商垂着眸,金丝玉带流苏面纱覆在她琼鼻下,藏匿过她隐忍得微咬住的唇。
“……是,公子。”
等出了酒楼,她要把谢清晏按进酒缸里,灌死他算了。
随着沉甸甸的镶玉金壶下,替换了的清水潺潺流入盏中。
戚白商拎得手酸:“金镶玉,红宝翡翠绿,公子当真好品味。”
“是么,”谢清晏淡淡一笑,从后托住她手腕,像是不察觉女子细腻的皮肤在他掌心一颤,“你家公子富庶一方,为祸三代,风流纨绔,自然便是这个品味。”
戚白商:“……”
说不过他,好不要脸。
谢清晏扫落回睫,不经意瞥见女子轻抬的皓腕前,左手指根处那一圈犹未褪尽的红痕,他一停,不由低眸笑了。
那人为了替她托着,
从后低身靠得极近连这一声轻哑撩拨的笑都销魂蚀骨似的。
戚白商拎壶的手指微颤了下险些将酒溅出一滴。
她连忙放下金壶要从他怀里退出去。
没来得及。
“拿起酒”
谢清晏松开她皓腕侧身斜倚向另一旁却又一扬袍袖懒搭在榻上于她腰后支起的膝前:
“喂我。”
“?”戚白商实在没忍住扭头给了他一个眼神。
眼神交战一个倦懒散漫一个抑着薄恼这般拉锯僵持了数息。
“……”
面具下薄唇轻勾他像漫不经心倾身指骨微覆过她长垂遮耳的青丝乌发勾起一缕轻绕挂过她耳后。
而他倾身覆上去像极了一个亲密暧昧至极的吻。
“陈恒尚且看着再不配合不想救你的兄长了?”
戚白商:“…………”
喝。
喝死他算了。
戚白商尽管恼着但余光瞥见进来后客套两句便不接茬了的那位兆南节度使确实正打量着这边。
她只得假作娇羞地低了头拿起杯盏往谢清晏唇前送。
从女子唇间悄然溢出的细音清婉又温柔听得人骨酥——
“大人喝药了。”
“……咳咳。”
谢清晏被看似温柔实则硬灌的清水呛了口轻咳了几声却一边咳着一边低下眼去哑声笑得愉悦。
“……”
戚白商眼神凉凉地放下杯子。
看她就说他有病吧?
“——啧真看不下去。”
本来是打量的陈恒嫌弃地收回眼神同旁边点头哈腰的掌柜鄙夷道:“看着也及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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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赔笑:“纨绔子弟嘛家中又有无数钱财挥霍自然比不得大人您英明神武。”
“有什么用?哪及他年纪轻轻就被酒色亏空了身子文不成武不就看着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一个偏投胎的工夫一流!”
陈恒冷笑着又将盏中的天子醉饮尽。
“是是”掌柜的应着声一边再斟酒一边问道“大人进来也有一会儿了当真还不跟董公子聊一聊吗?”
“你急什么。”陈恒斜他。
“我不是急是怕再叫美人哄下去董公子喝得不省人事怕是大人再张口都没人应着了。”
陈恒眉峰跳了跳忍下:“再等
等。
话声落后,不足盏茶。
一道亲兵身影入了阁内,快步走到陈恒身旁,跪下去附耳道:“大人,查探过了。雍州等地确有过这样一位公子,在各地娶亲时都闹了不少动静。
陈恒郁结的眉峰一松,他摆摆手:“好了,你下去吧。
“是。
亲兵退向外。
与此同时,陈恒也给了掌柜一个眼神,跟着起身,他拿着酒杯,捧起朗然笑容,朝首座那位锦衣玉带的华服公子:
“董公子,初来蕲州,是陈某招待不周,有失远迎了啊…………
歌舞纷纷,觥筹交错。
一番客套后,笑得老脸都僵了的陈恒终于在某杯酒后,刻意低声:“听刘掌柜说,董公子仁心善念,有意襄助兆南灾地?
“我与陈大人一见如故,何必虚言?
挥袖遣退了美人们的贵公子似醉眼迷离,含笑望来,
“董某自少时便体弱多病,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小小游春马都驭不得。故而董某生平最景仰的,便是如节度使这般武举出身、威武了得、志在封疆卫国的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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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哪里哪里。
陈恒这回笑得发自内心,声音都豪爽了不少,“董公子谬赞,谬赞了。
年轻公子摆手道:“故而这笔襄助之资,绝非为兆南灾地,而是为了向节度使,聊表我敬慕之心。
“喔?陈恒朗声大笑着,与掌柜的对视了眼,又推辞一番后,这才躬身敬酒,“既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只是不知,董公子可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着解决一二呢?
“难处谈不上,不过是为了结交陈大人这位了不得的朋友,年轻公子顿了下,衔勾着金樽的指骨掀起,懒懒点了点他冷白的额角,“定要说的话,最多便是劳烦陈大人为我寻一处府邸,让我能暂用一夜。
“府邸?
陈恒有些懵。
填窟窿的钱够在兆南这等穷乡僻壤买无数块宅邸了,何况是区区一夜?
“是啊……
年轻公子粲然一笑,竟有几分眸若星辰,晃得陈恒都愣了下。
“陈大人应当听说,我要在贵地迎娶我第十八房美妾的事了?
“……陈恒嘴角一抽,登时从恍惚里醒回神,暗骂了句风流败类,他强笑着点头,“自然,自然是听说过了。
“那陈大人便知我苦处了。
“嗯?从何说来?
”
陈恒咬着牙强笑着。
十八房美妾呢可苦死你了。
年轻公子轻叹:“美人虽好却极易吃味。我说蕲州灾乱寻不到什么像样楼阁办起婚宴可美人却不饶我。道是前面十七位有的她也都要有——还要更兴盛、场面更大些。”
“这这确实是个难事。”
陈恒愣着神想了一圈无果看向了燕云楼掌柜的。
兆南本便远不及江南富庶多虫蚁走兽阴湿潮热达官贵人们最不爱来此地。而蕲州等地经了灾荒流民生乱如今就更是满目疮痍。
燕云楼已然是蕲州最繁华之地
掌柜眼珠急转了好几圈忽想到什么躬身附耳:“大人让他去您府上暂用一晚腾个贵客阁楼给他作新房不就是了?”
“这怎么——”
陈恒刚要发怒就瞥见掌柜的给他比划的亏空数字。
他咬牙强笑:“行!必须行!”
“嗯?行什么?”年轻公子不解问。
陈恒扭过身去哈哈大笑:“董公子若不嫌弃不如便去我府上暂住一夜——婚宴嘛定是给弟妹…额十八弟妹办得隆重兴盛叫整个蕲州、不叫整个兆南都知晓此事!如何!”
“陈大人竟如此慷慨”年轻公子微微俯身含笑折腰“那便依大人所言明日婚宴定奉大人为我夫妻二人座上之宾。”
“明日?”陈恒一愣。
年轻公子微皱眉:“不方便么。”
“哦方便只是婚亲大事……”
陈恒说到一半想起这等大事对面年轻人已经办过十七回了。
他抽着嘴角强笑:“既如此我今日回府便安排宴席。”
“不敢劳烦大人出资。”
年轻公子直起身垂手轻叩长案。
屏风后流苏珠帘掀起由两名壮汉吃力才抬上来的一只硕大箱子便砰然落地。
谢清晏拿起金樽眼神一垂示下。
那两人会意打开。
“砰——”
陈恒失态地将酒杯砸在桌上虎目圆瞪死死盯着那满满一箱璀璨的金银珠宝。
“这这些是是……”
“婚宴筹办之资若有余下且先作投效大人之定金。”
“…………”
陈恒粗喘了口气很是努力地把自己的眼神从那一整箱华光里撕出来。
他眼神激动地看
向身旁年轻公子:
“放心吧!贤弟!
谢清晏闲散拈着金樽的指骨停顿,原本漫不经心外落向珠帘后那一角鹅黄裙角的眼神也收了回来。
他似笑非笑地勾唇,轻抬金樽。
“那便,谢过陈兄。
陈恒一仰脖,将酒饮尽,只差上去勾肩搭背了:“贤弟明日迎娶的那位美娇娘,村居何处?我让我的府兵去,亲自为你迎回来!
“山野村落,难寻得很。
年轻公子略作思索,“似乎是叫大,大山村?
陈恒被酒意和财气熏得茫然,眨了眨眼,扭头问掌柜:“蕲州有个地方叫大山村吗?
掌柜也懵,几息后,他一拍巴掌:“是大石村吧!
“哦,原是我记错了。家中妻妾太多,实难记得清准,还请陈兄谅解,我自罚一杯。
年轻公子垂眸,不以为意地笑了。
“确是大石村。
——
翌日清晨,大石村。
临时借居的村中院落内,停着一驾红装华裹,镶金嵌玉,纱幔流苏层层堆叠的十六抬喜轿。
而此刻,穿着加大嫁娘喜服的“新嫁娘,正面无表情地拄着拐,被强压着嘴角的连翘扶入喜轿内。
“长公子。
艰难忍笑的连翘弯腰进去,把同样加大了一整圈的红盖头给戚世隐盖上。
“委屈您了……噗。
再憋不住,连翘连忙逃出喜轿,放下层层叠叠的帘子。
她跑去院外,将抬轿的人招呼进来——
“吉时已到。
“新娘,起轿喽!
-
是夜。
蕲州,节度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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