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笼中雀。
——望着眼前这一幕,谢清晏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词。
像是某个禁制在心底缓慢揭开,压抑多年的欲念在那一隙里显露着黑潮般的汹涌澎湃。挣扎着要撕碎禁锢,冲破他竭力维系的那张温润峻雅的外衣。
原来当真是画皮。
云侵月也没说错。
谢清晏这般自嘲想着,慢条斯理地垂了眼。
隔着雕绘金釉游龙纹的案几,他在戚白商身畔坐榻上落了座,然后抬手,轻叩窗栅。
“笃。”
质地清沉的叩击声响。
回应它的,是华盖辇车外传令兵的一声令下。跟着,整队玄铠军便起了驾,护送着马车驾列向山下行去。
辇车内。
没得到任何回应的戚白商恼得抬手,她攥住了那张看着便是御赐之物的案几,作势要掀:“谢清晏。”
汹涌的妄念被一点点拢回画皮之下。
谢清晏再抬眼时,眸色清而温润,近乎疯戾的贪餍被他藏得涓滴不余,此刻再端视戚白商时,他面上只有散淡闲适的笑意。
“戚姑娘,归京路途并不远,稍安勿躁。”
戚白商蹙眉:“你这般架势,结果只是要送我归京?”
“不然,戚姑娘以为呢。”
“……”
戚白商一哽。
她总不能说以为他是要把她带出去灭口——万一谢清晏一听,觉着此言有理干脆从善如流了呢。
这路上荒郊野岭的,埋她都不用挖坑。
见戚白商不作声。
“莫非,”谢清晏温声,漆眸含笑,“戚姑娘以为,我要金屋藏娇么?”
“……”刚准备随遇而安的戚白商又坐直了,她睖了回去,“谢侯不必讥讽,我还没有那般自以为是。”
山路生石,辇车一晃。
谢清晏眼神跟着微微晃动了碎光,他袍袖懒压在两人间的案几上,侧身望来:“戚姑娘姿容气韵冠绝京华。琅园初一露面,便引得半座上京城的公子们竞相折腰,连二皇子也在四处打探你的下落……何来自以为是?”
“谢侯卓然出尘,不相外物,自非凡夫俗子可比。”戚白商敷衍地夸回去。
——阎王收统帅,大胤最要命的恶煞修罗,人都不算,自然也不是凡夫俗子了。
“若谢某说,我也有意相争呢。”
“…有意什么?”
戚白商没听懂,茫茫然回眸望他。
见女子神色温吞懒恹
,谢清晏眼睫一垂,跌下了零落笑意:“没什么。戚姑娘不打算问问,我为何要邀你来马车中吗?”
“这叫邀……”
戚白商将自己手腕上的金链铜环抬了下,最后还是忍住了,她浅垂睫,“谢侯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谢清晏望她:“今日归京后,戚姑娘便暂居府中,不要外出了。安家之人昨日受挫,未必肯就此放过你。”
将这话品了一品,戚白商却是倏然笑了:“谢侯的意思是,你今日是为我安危着想,怕安家仍要冒险杀我灭口,这才故意将我困锁在你的马车里?”
说着,戚白商还抬起手腕晃了晃。
金链衬着她凝霜似的皓腕,与铜环撞出清脆而细碎的声响。
如丝竹悦耳,悦目,更悦心。
谢清晏低低望着她手腕,眼神微深。
“……”
戚白商莫名觉着马车里凉了点。
她藏回手腕,警觉地往车厢角落里缩了缩:“谢清晏?”
谢清晏抬眸:“是。”
“是什么。”戚白商不解。
“我怕安家灭口,才将你留在我马车中。又怕依你性子,不肯应下,故而叫人给你上了这条锁链。”谢清晏答得轻缓从容。
“你、怕?”
戚白商却有些嗤之以鼻,拿起茶盏,浅啜了口:“谢侯昨日刚卖了我性命,钓出幕后之人,如今又来做施恩模样,是觉着我好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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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被点了痛处,谢清晏眼神微微沉下去。
“谢侯这样看我做什么,”戚白商有些不自在地放下茶盏,蹙眉,她不虞扬颈,“你做得,我说不得?”
谢清晏阖了阖眼,轻叹:“还是不解恨么。”
“什么?”
戚白商没听清。
谢清晏缓抬眸,似含了笑,清音如澧:“我方才所言,若有一字为虚,便叫我死无全尸,鬣狗分食,如何?”
“……!”
戚白商着实被这番菩萨面修罗语给惊了一下。
“至于前事,”谢清晏微垂眸,像是替她认真度量过,才道,“来日方长,这笔账,日后戚姑娘可以同我慢慢算。”
话已至此。
再追问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戚白商轻咳了声,转开脸望向窗外。心说本该是谢清晏理亏,怎么最后心虚的竟成了她了。
方才这毒誓也不像作假,莫非真是她误会了?
那为何谢清晏一日之间变化如此之大?
因
为……婉儿?
戚白商正想着悄然回望。
便见谢清晏望了两人间的案几许久后终于动了他袍袖拂落指骨轻抬便拿起案几上的茶盏盈唇饮了口。
还未放下谢清晏就对上戚白商欲言又止的僵滞。
“怎么?”谢清晏略微挑眉。
“那个茶盏”戚白商犹豫了下还是实话说了“我刚用过。”
后半句声音弱了下去。
谢清晏应该不会为这点小事弄死她吧。
“…是么。”
谢清晏眼底波澜不起甚有笑意只是面上却故作讶异。
他将茶盏放回“是谢某失礼了。”
“……”
本准备道歉的戚白商一哽心情复杂。
这位谢侯爷和之前那位总在夜间或是林中出没的恶鬼面当真是同一人吗?
老师从前游医天下时倒是见过明明一人却生了两副脾性的怪病……
谢清晏不会也是吧?
这般想着戚白商垂眸跟着望见了自己手腕上的链子。
啧又被骗了。
若他真是什么圣人君子能做出这种事么。
戚白商眼皮跳了下没表情地抬眸:“谢侯既然说清了误会我也领了您的好意——这锁链可以解开了吧。”
谢清晏轻叩案几不知从哪个暗格里取出了一把铜制钥匙。
戚白商连忙抬起手腕往他面前送了送。
细白的左手垂着指根那点红色小痣在光下盈盈像点朱似的。
谢清晏垂眸凝了它两息忽问:“不可以多锁片刻么。”
“?”戚白商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抬头。
却见谢清晏望着她笑了:“我喜欢看戚姑娘这般。”
戚白商:“??”
……她就说谢清晏有病吧!?
-
戚家车队中多是女眷缓车慢马地下了山来临近上京城门时已是两个时辰后了。
只是在入城前车队却停了下来。
“侯爷挡了路的是**在城外的流民。”策马去前面查探的人回来在辇车外回禀。
“流民?”
戚白商意外抬眸“上京城外怎会有流民?”
谢清晏却不见意外他眼底摇光沉曳几息后
下属应声:“口音像是那一片。从衣着打扮来看多半是蕲州等地的灾民。”
“以长公主府名义
在城外施粥十日。
“是,侯爷。
窗前卷帘落下。
谢清晏正回身,对上了戚白商若有所思的眼眸。
“兆南至上京,千里之远,流民如何能横越而来?戚白商蹙眉问。
“若有贵人相助,千里可越。
“贵人?戚白商回眸,“是谢侯爷这样的贵人吗?
“……
戚白商承认,她这话有试探的意味。
谢清晏抬眸望来时,她甚至做好了再次如琅园那夜一般,被他掐着颈子警告‘不许试探他’的准备。
然而……
完全没有。
谢清晏只是以一种有些意味不明的复杂眼神凝眄了她许久,才轻叹:“是不是昨日之后,这世上所有恶事,你都认为是我做的?
“…戚白商心虚挪开眼,“白商怎敢。只是看一切似乎都在谢侯爷意料之中——你一点都不觉着意外?
“东城起了火,有人想灭,便有人想火上浇油。
谢清晏淡声,端是一副凌霜盛雪、与世无争的模样:“人心向背罢了,又何须意外?
“……
戚白商听得若有所思。
话间,他们已经入了城门。
此处是外城,许些平民百姓尽在坊市间,更有孩童追逐打闹,掠过车队两边。
稚嫩的童音嬉笑着,口中传唱的歌谣也随风荡了进来——
[赤日炎炎似火烧,]
[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
[公子王孙把扇摇……]*
风声飘远,清朗无知的孩童歌声,亦随之一遍遍向城中散去。
风里像弥漫开了淡淡的硝火味。
戚白商挑起窗前卷帘,望着城池外渐渐远去的流民,他们的身影依稀淹没在城外如火的红土霞色里。
一门之隔,城中是繁华无尽红尘地,城外是众生愁苦流离所……
戚白商的眼神慢慢凉淡下去。
她垂了手,任由卷帘跌回:“劳侯爷相送,如今已入了京,安家想来不会贸然动手了。
谢清晏却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她:“你要去城外?
戚白商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她只是无声望着谢清晏。
“前些日子,兆南消息传来京中,说蕲州等地灾民暴起,谋逆叛乱,死伤者众。谢清晏温声如娓娓道来。
戚白商蹙眉:“侯爷何意?
“城外流民内,善恶
难辨,戚姑娘能救得了所有人吗?谢清晏问。
“谢侯误会了,戚白商道,“我只是一介游医,所能做之事,最多便是支一个义诊摊子,免叫流民间再生了灾疫,雪上加霜。
“……
恰逢马车过长街高墙,日光遁入云后。
车内暗下,谢清晏在昏昧里无声端坐,漆眸临睨着她。
寂然的对峙过后。
这列车队中,几驾马车悄然分流,入了长街旁的窄巷,停停转转。
车内的戚白商面色安定,心里已经有些打鼓了。
试探归试探,不该冒险。
谢清晏不会反悔,进了京城都要给她偷偷埋在哪家后院里吧?
戚白商正想着,谢清晏的辇车在不知何处后巷停住了。
辇车帘子被人挑起——
“姑娘,请。
马车外,之前将她拘上来的玄铠军甲士朝前面巷子里被看守的小破马车示意:“您的两位丫鬟就在前面的马车内。
日光落入窗栅,将藏身于昏昧间的谢清晏显出轮廓来。
依然是眉眼温润的定北侯,手中闲拈着茶盏。
他正垂眸望着它,像在出神。
……还是她用过那只。
戚白商想了想,最后关头了,她还是别冒险去提醒谢清晏了。于是她起身,道了声谢,就自觉下了辇车。
出来后,戚白商转过身,刚准备敷衍两句就立刻走人。
却听辇车内,那人声线低哑清沉道:“你的东西,也不要了么。
“?
戚白商抬眸,望向辇车前。
昨日由她临时缝入斗篷的账册被掏了出来,和撕裂了一条敞口的斗篷一起,叫那名甲士摆在了华贵的辇车车驾上。
……像是钓傻狍子的诱饵,明晃晃的那种。
戚白商看了它两眼,果断垂眸:“安家不知,它于我手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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