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贵社退走，百姓尚有几分生机。留在武冈，九死一生……不，应是十死无生。”

枫门岭棱堡上，面朝山中清凉的晨风，王玠舒畅地展开笑颜。

“贵社带走的百姓越多，留下的百姓越惨。此理，以前的百姓也懂，只是他们不敢相信那些与官兵一样会劫掠百姓的所谓义军。

“邵阳、新宁百姓也不想被兵匪抢劫虐杀，不想回到以前，是以只能反抗。贵社不过是将这份力量集合起来，用在正确的地方。

“唯有朝廷看重贵社，将江北杀贼的大军俱调往南楚，或是命令几省会剿，方才有望将贵社扑灭，可惜……”

王玠摇摇头，“可惜朝廷并未真正意识到贵社的潜力。或者说，意识到了，却没法顶住压力调来更多兵力。

“贵社不过夺取两座县城，调走江北大军，流寇复炽该当如何？数省会剿，各地苗瑶、奸贼作乱又当如何？出事谁来担责？钱粮谁来筹措？

“宋巡按无视显陵安危，不顾生苗之害，调动镇筸、辰州、保靖等处官兵在苗瑶掩护下打入武冈，担下莫大责任，才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山林中人影晃动，黄昌国心头一紧，勉强笑道，“匪石比在下还信任我社。不瞒匪石，在下心中发慌，不知守不守得住枫门岭。”

“定然守得住！”王玠斩钉截铁地说道，“黄队长，在你身后，不止你社几千员役，还有几十万的百姓！”

顿了顿，他又调侃道，“何况，余只能盼着黄队长守住枫门岭。否则被官兵逮住，余这条小命，也不知保不保得住。

“唉，当真该听穉潜的话，留在启明大学多读几本书，不该出门调查甚么民生世情……”

话音未落，一波又一波的人从山林中涌了出来，将棱堡上方的山道堵得满满当当。

明军并未给守堡将士留出多少准备时间，当即发动攻势，密密麻麻的人头在亢奋的锣鼓声和叫喊声中向着棱堡漫来。

黄昌国没有犹豫，大声喊了句“开火”，铳炮一齐轰鸣，堡下厚重的乌云裂开几条缝隙，破开几个窟窿，几有撕裂之势，却又被后方的人填补上。

不过几个呼吸，火铳再次发威，将潮头打得七零八碎。

但人实在太多了，巨浪再次翻涌，连坚固的棱堡也开始微微颤动。

弓手也上前辅助，但比之部分已换成霰弹的火绳枪，杀人效率实在不高。

潮水拍在棱堡上，荡出血色涟漪。

檑木、滚石、金汤等物，纷纷上场，凄厉的惨叫声化作一层又一层的血肉，涂抹在粗糙的棱堡外墙。

大炮又一次咆哮，几斤重的铅弹落在人潮中间，砸出一个空洞，又弹跳起来，人被它一碰，即肢体断裂、骨肉分离。

动力释放完毕，铅弹便向下滚动，一路上重力势能迅速转化为动能，为其波及之士卒，轻则跌倒，重则骨裂。

明军前锋，顿时空出几路，攻势骤然转颓。

此后几波绵软的攻势后，明军鸣金收兵，黄昌国一脸愁云消散，王玠却有些惊诧，“贵社的大炮，何时这般厉害了？”

在王玠印象中，大同社只火铳犀利，大炮起初都来自于明军，要么战场缴获，要么私下交易。

铁厂制出大炮，大体上与官兵几十斤、几百斤的中小型大炮并无区别，威力也不比官兵的大炮强上多少，只是质量更高，很少炸膛。

王玠啧啧称奇，黄昌国稍稍有些骄傲，“此事说来复杂，在下也说不明白。只知道这大炮厉害，一是因标准化，大炮部件包括炮弹通用，炮手不需熟悉新炮，但……”

他指了指正在清理大炮的炮手，“但与明军大炮相比，也只是质量更好些，使用更为便捷，关键仍在于人。

“匪石，这些炮手是社长花了一年时间亲自培养出来的，他们算得出炮弹轨迹，知晓如何打得又远又准。”

显然，他们也知道如何在保证不炸膛的情况下，更多更快地发炮。

王玠心有所感，想起了叫他头痛万分、一眼也不想多看的甚么微积分、几何等算学，那大概便是这些炮手能大显威风的原因。

“算学，乃是一切学问的根本。”

脑海中响起刘今钰曾在启明大学一句断言，他曾不以为然，总觉得那些奇奇怪怪、不知所云的公式是最没用的东西，与现实毫无干系。

现下他猛然醒悟，算学，或许真能将天下万事万物算得明明白白。

新化邓林材，精通天文、卜算之道，便因叹服大同社算学之精深，方才冒着附贼的罪名加入启明大学。

他也曾说过，算学让他看到了一条真正读懂《周易》的大道。

算学，当真是世间一切学问的根本吗？

他发着呆，却被黄昌国的几声呼喊惊醒。

“匪石，黎靖参将苏梦仪率领两千黎平兵与一千靖州、绥宁新募乡勇也已到了。两部蠢蠢欲动，或将再次攻堡，你且入堡。”

果然，明军不知为何这般焦急，不给己方一点空闲休整，也不给枫木岭守军一点时间喘息，苏部与杨世恩所率明军主力南北围攻枫木岭棱堡。

人不停地从北边的坡上与南边的坡下涌出来，仿佛洪流一般不会枯竭。

山道上遍地都是尸体，棱堡守军也出现伤亡，原本有条不紊的炮手也因紧张和疲倦几次犯错。

“打上去了！”

卜连山喜形于色，周边几个瑶目脸上的忧愁也荡然无存。

回龙甲斜视一眼，收回目光，不轻不重地说道，“还早着哩！”

卜连山面色一僵，一个瑶目怒斥道，“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也敢……”

“有甚么不敢的？”蒋天锦冷着脸走过来，“回哨官的官职是宋巡按亲口应下的，只等朝廷下文认同。你一个无官无职的平头百姓，也敢在哨官面前放肆！”

回龙甲心里发虚，却也有些亢奋，抬头挺胸，满不在乎地扫视那瑶目一眼。

瑶目显然被激怒，往前跨步作势要教训回、蒋两人，不想身后卜连山重重哼了一声，“够了！”

那瑶目滞住身体，目光阴狠地瞪了回龙甲一眼，退回卜连山身后。

卜连山面无表情地看着蒋天锦道，“蒋先生，你最好还记得答应我们的事，否则……”

威胁的话尚未出口，前方一阵鼓噪。

攻上棱堡的士卒被一队披重甲的社贼赶了下去，抵近棱堡的前锋又遭遇劈头盖面的无数炮弹、铅子。

断肢横飞，前锋崩解，掉头溃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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