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京悟感觉自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哈尔。

与他上一次梦见哈尔的场景一样，他们正身处于童年时最爱探险的那片小树林里。树林中央有一块柔软的草坪，小时候的长岛京悟总爱欢呼着把自己摔进草坪中，哈尔——他忠诚又安静的朋友，总会耐心地趴在他的身边。一人一狗，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彼此。

这是长岛京悟最梦寐以求回到的童年——没有痛苦，没有压力，没有烦恼，好像全世界都向他敞开，他坚信只要他努力学习，他就会有光明的未来。

自从哈尔离开人世之后，他几乎没有再梦到过这个场景。唯一的一次，大概是在两个月之前。

本该是幸福的，可是，这一刻长岛京悟却莫名地感受到一股诡异的寒意。

哈尔没有像往常一样亲热地扑向他，而是静静地站在距离他两三米外的地方，温柔地摇着尾巴。

长岛京悟听见自己的声音：“不过来跟我抱抱吗，哈尔？”

哈尔只是站在原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长岛京悟轻叹了一口气。他盘腿坐到草坪上，向哈尔张开双臂。白色的大萨摩耶犬慢慢地朝他走过来，直到他们像小时候一样紧贴着彼此。长岛京悟轻轻挠了挠它的头，一人一狗鼻尖相抵，彼此依靠。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哈尔蓬松柔软的毛发轻轻地蹭着他的脸颊。

“你不会经常来看我。那么，你在天堂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呢，哈尔？”

“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京悟？”那只萨摩耶犬忽然张开嘴巴，虽然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一个清脆而陌生的少年音却清晰地在长岛京悟的脑海中响起，“你看，我能够帮到你的，我都帮到了。你只需要继续快乐地、充满希望地扮演这个主角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再去追究呢？”

长岛京悟猛地睁开眼睛，向后连连退了几步。

“你不是哈尔。你是谁？”

哈尔歪了歪头，神情里竟带着几分狡黠：“我是谁并不重要。我不是任何人，也可以是所有人。此时此刻，我就是你的哈尔——一只六十斤、没有蛋蛋的雄性萨摩耶犬。”

长岛京悟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不，你不是，你只是长得像哈尔而已，你只是一只会讲话的狗。”

萨摩耶犬的嘴巴咧开，露出一个标志性的天使笑容。

紧接着，那个少年般清澈而诡异的笑声在长岛京悟脑海里回响起来。

“好吧，你也可以称呼我为‘神’。我是这个世界的神——不过，有一些人似乎更愿意把我称作‘书’。”

。

哈尔消失了。

长岛京悟眨了眨眼睛，再次看清眼前时，却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名陌生的少年。

对方看起来大概十六七岁左右，身材纤瘦，站姿挺拔而自信。他有着一头浓密而柔软的黑发，额前几缕碎发微微卷翘。他的眼睛是澄澈明亮的蓝色，像盛满了清晨的露水，天生带着探寻世界的锋利光芒。

长岛京悟突然意识到，这张脸和镜子中的自己非常相似，但却又明显更年轻一些，更明亮一些。

他有些吃惊地开口：“……你是我吗？”

少年笑了：“当然不是。我最近在写一个新的故事，这是新的故事的主角。因为我比较不会构思人物的外貌，所以就借用了一个现成的模版。你知道的，有些创作者嘛，画什么都长一个样，只是头发和眼睛换个颜色，就算是完全不同的角色了。我最近喜欢以他的形象出现，更方便代入主角心理。”

…………感觉是一个会被读者喷偷懒的作者。

少年皱了皱眉头，语气中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傲慢：“长岛京悟，我是神，我听得到你在想什么。而且我才不管我的读者想什么，我是神，我想干什么都行。”

长岛京悟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哈哈，是哦。”他赶紧转移话题，“所以说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我认识吗？”

“天机不可泄露。”少年耸耸肩，“总之，这个故事我写了很久，也很努力，已经写了一百多本了。但某天，不知道为什么，其中一本突然着火了。”

他顿了顿：“当然，不是真正的着火，更像是内部出了问题，变得不稳定，突然就从整个故事里消失了。你知道的，少了一本，剧情就连不下去，我就只好放下手上的进度，重新写那一本。”

说到这，他脸上露出一个相当恼火的表情：“但问题是，不管我怎么写，那本书都会自己吞噬自己。像是有个漏洞，重写多少遍都补不上。最后我只能认栽，整个故事从头写过。你能想象吗？一百多本，二十多天，全白干了。”

“听上去……还挺惨的。”长岛京悟小心翼翼地附和。

他话音刚落，就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神情里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指控。那眼神太过直白，像是在说：都是因为你。

………………不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长岛京悟讪讪地改口：“那、那你后来怎么办？”

少年哼了一声：“还能怎么办？我只好一页一页排查，然后找到了那个不稳定因子。”

“……哦，是吗。”

“看上去他不稳定，是因为他不满意自己的故事。”少年的语气慢了下来，像是在认真思考，“或者说，他拥有一种奇怪的能力，能在绝望中撕裂故事的结构，挣脱我写下的时间和因果。我从没遇到过这种东西，对我来说非常棘手。”

“……是因为那个能力，你杀不死他？”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少年低声说，“总之，我尝试了很多方法，但无论怎样，他都会重新出现，像是无法从剧本中被完全抹除。”

他歪了歪头，笑容重新回到脸上，轻描淡写地说：“于是我决定，给他一个他会满意的故事。只要他不再绝望，不再挣扎，这本书就不会再出问题，我也就能继续写我喜欢的那一套了。”

长岛京悟突然间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出奇。他张了张嘴，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看见少年温和地对他微笑：“……所以，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吗，长岛京悟？”

眼前开始剧烈晃动，天旋地转，耳鸣像潮水一样灌满整个意识。整片梦境仿佛被从边缘撕裂，连脚下的地面都变得模糊不真实。他的指尖死死抓住身下的草地——那块他童年最熟悉的草地，但它却像纸做的一样，轻飘飘地随时会破碎。

呼吸紊乱，心跳失控，他像是被困在一个透明的水泡里，怎么都吸不进空气。

“你不需要反应太大，”少年轻声道，“这不是责备。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不满意这份安排。”

“你拥有重来一次的人生；你得到了朋友、信任、价值；你只靠做一个汇报就能让Boss为你升职加薪；正义阵营的每一个人都在你身边……这个故事明明已经改得很好了，不是吗？”

长岛京悟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哑得像被抽干了水分：“……如果这一切真的都只是你写出来的，那我到底是什么？”

“你是一本书的主角。”少年的语气理所当然，“是被我选择的主角。在这本书里我不打算控制你，我只想让你不再失控。”

他向前走了一步，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你要知道，真正让我感到棘手的，不是你挣脱了‘书’——而是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却可以干扰我写下来的故事。”

长岛京悟忽然觉得头痛欲裂，眼前的光景一阵一阵地闪烁、拉伸、崩解，就像旧纸上的油墨被水晕开。

“你很珍贵，长岛京悟。”少年的声音缓缓落下，“所以我下定决心，给你一个没有崩坏的故事，光明的、温柔的、不会再让你感到绝望的故事。只要你不再绝望，就不会再把书撕开。”

“你明白了吗？”他俯身，几乎贴近长岛京悟的耳边，语气轻柔，像在低语，又像在警告，“你要是再试图挣脱的话，这本书就又要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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