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萧令佳持刀的手仍在不停颤抖。

王若芙伸手，轻轻一拨，她手中的刀便脱离她脖颈三寸之外。

林世镜飞掠两步，一把将王若芙拦在身后，紧紧握着她的手腕。

“殿下。”他眉目间悲悯尽消，“何苦自断后路呢？”

“后路……”萧令佳颓然道，“行至此处，我还有什么退路呢？”

王若芙在林世镜身后，徐徐开口：“其实……”

可是，萧令佳已经决然闭上眼睛，横长刀于颈上。

她杀不了任何人，她报不得任何仇。

但她至少还有自尽之力。

林世镜飞身上前夺过她手中长刀，却已来不及。

殷红的血溅上王若芙脸颊，顺着脖颈，流入心尖。

她怔然望着萧令佳倒下的影子，喃喃道：“……太后是为了你。”

萧令佳朱红色裙裾如漫山遍野盛开的虞美人，重重叠叠地在泥地里铺开。

王若芙眼神凝住了，她继续道：

“太后以诏书为交换，要我们保下你的性命。”

萧令佳颈间不停涌出鲜血，缓缓闭上了双眼。

“太后……最后想保护的人是你，令佳。”

她听得见吗？王若芙不知道。

哪怕听见了，也不过遗恨难圆。

崔慈音对萧令佳的爱来得太晚了。

王若芙只是说着。不知是给萧令佳一个交代，还是在冲淡她自己的愧疚之心。

她此生终究，对她不住。

萧令佳是真心待她的。

林世镜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

祭台之后，旁观了一整场祸事，手无缚鸡之力勉勉强强活下来的齐尚书整了整衣冠。

他两步走到萧令佩跟前，撩袍跪下：

“封禅大典，圣上不幸遭遇刺杀，幸得公主携神光军、神苍军、金吾卫护驾。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公主暂代国政！”

林世镜仗剑参拜安国长公主——未来的国君，扬声道：“大局为先，还请公主监国。”

群臣纷纷下跪，齐声道：

“请公主监国！”

萧颂与萧令佳的尸身在她脚下，群臣在她脚下，天下在她脚下。

萧令佩回身，看万山错落，不畏浮云遮望眼。

她已登上人世最高处，在桓山祭台实现了当年的那句——

一览众山小。

当血脉间涌动的战意褪去，当她一生为之奔忙的目标达成，萧令佩竟不觉得快意。

她甚至觉得，桓山之上，太冷了。

她知道，领儿的尸首就在祭台之后。

她看见了，也听见了。

但她没有救他，更没有停下杀人的脚步。

萧令佩回想来路，真是死了好多人啊。

十五年前，父皇殡天，母妃死于神武两仪宫变。

十年前，老师呈上自罪书，身受斩刑。

六年前，楼凌与乌丸大将在破青谷同归于尽，除了一块衣角，什么也没留下。

今天，她的兄弟、姐姐，全部都死了。

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何为帝王之路。

待她功成，万骨枯。

山顶的风吹过，萧令佩不禁瑟缩。

“公主。”

“殿下！”

萧令佩恍然回身，两道声音交错，平静的语调她很清楚，属于王若芙。

然而那股略带焦躁急迫的声音……

萧令佩遥遥望去，只见赤色宫装的陆锦仪牵着皇二子萧璨徐徐出列。

桓山之上这场大祸，群臣都狼狈地乱了衣冠，陆锦仪却仍端庄持重，她走的仿佛不是泥路，而是禁宫之内华美的碧凤穿云青砖宫道。

“如殿下所说，国不可一日无君。”陆锦仪扬声道，“璨儿如今是先帝惟一的儿子，他年岁尚小，许多国政还要仰赖公主……”

“我何时说过皇二子即位？”萧令佩冷眼看向她，“陆贵嫔，代掌国政的人是我，谁当这个皇帝，是你一张嘴就能做主的吗？”

陆锦仪面色微变，但贵嫔到底是贵嫔，八面玲珑奇巧心思。

见与萧令佩说不通，陆锦仪转而面对群臣，道：

“诸位大人，本宫不过一无知深宫妇人，自是比不得公主通晓军政大事。但纲常伦理，却也是懂得的。先帝生前未立太子，但璨儿是先帝惟一的血脉。自然，璨儿愚笨年幼，还需长公主与诸位大人从旁协助。本宫深知主少母壮，朝纲不稳，诸位大人也不安心，因而今日桓山之上、登封坛之前，本宫立下血誓，今生今世遁入长信宫，闭门谢客，再不问世事，决无半分沾染国政之心。”

她这话巧妙，不愿沾染国政的是陆锦仪，那愿意沾染的是谁呢？

文武百官中不乏有烈性之人，被陆锦仪这一番话煽动得情急，愤然站起，指着萧令佩鼻子骂道：

“窃权乱政，牝鸡司晨！我煌煌国朝，岂能交到一个弑兄杀姐的毒妇手中！”

“老臣……老臣今日便以身殉君，纵死，也不归顺毒妇麾下！”

说罢，那白发苍苍的老尚书果真往王若芙刀上一撞。

老尚书特地挑的王若芙。眼前这几个人，林世镜、杨渲，哪个动动手指就能杀了他，也就王若芙看着文弱可欺。

王若芙何许人也？上辈子凄凄惨惨当了十五年妃子，临到头捂杀亲子毒杀圣上这且按下不说。这辈子闯过深山老林卧底过毒窟地狱，上至萧颂下至秋官挨个骂过去，实乃国朝上下几百年第一不知好歹的烈性女子。

岂能被他拿捏？

王若芙不动声色，顺势将刀刃向前一推。

老尚书原本留了几分力，想着轻轻一撞不至于死，谁知王若芙好心送了他一程，瞪大眼睛想退后却已来不及。

顷刻间脖颈都断了半根，当场气绝，死得不能再死。

群臣哗然。

还有不死心的臣子一一冲上前，也不知为何，真就一个个都认准了王若芙的刀。

林世镜挡在她身前，平和的眉目蓦然多了三分杀意，远山紫饮血后愈发寒光凛然，三尺青锋见血封喉。

远山紫在姜穗手中本就是“凶剑”，然而今日素来慈悲六道的林世镜拿着它，恍惚间杀意森然。

众人看着他，一时间觉得曾经那个好脾气的小林大人已不复存在了。

眼下谁若是敢上前一步，动他身后妻子的一根头发，恐怕不出一弹指就能身首异处。

几条性命殉了萧颂，都是老臣。功绩不少，若愿意归顺萧令佩，想来也会是新朝的元老。

其中甚至有一位是林世镜和齐策的座师，当年春闱的主考官。

他冲上前，一分力气都没留，狠狠撞在远山紫剑锋，双眼直直瞪着林世镜，不断口吐鲜血，喃喃道：

“你……不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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