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旭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燃着的木炭。木炭上面扣着一口破锅，将木炭的顶部和周围都围住了，只在一侧有个缺口，她此刻就蹲在缺口前面，往里看着。
“温度差不多了吧…”林旭自言自语着，拿起身旁的一罐水，从缺口丢到火热的木炭上面，刺耳的呲呲声响起，她趁着蒸汽还没涌出太多，飞快地拿起盖子，把缺口堵住，想了想，又拿来点燃的木条，凑到了盖子上方的缝隙处，一瞬间，火焰呼地跳出来。
“有戏！”林旭兴奋地搓了搓手，“有可燃性气体，说明水蒸气已经接触到碳了！”【1】
等火焰渐渐变小，林旭灭了火，打开盖子，蒸汽已经基本上没有了，只看见翻倒的空水罐扣在一堆木炭上。她取出木炭，正准备拿出去晒干，钟离春走了进来，看到她，没忍住笑出了声，“阿娘的脸上长了黑胡子！”
林旭也笑了，“嗐，倒腾黑炭，难免弄得一身脏。正好你来了，去院子里太阳好的地方给我拾掇一块空地，我要晒炭。拾掇好了，再去村外那条沟里给我打碗水来，不用太干净的，浑水就行。”
钟离春答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等到炭晒干，已经是下午时分。林旭把干燥的炭放进石臼打碎，钟离春好奇地蹲在一旁看着。
“阿娘，这是什么呀？”
“这个叫做活性炭。”林旭边做边说，“普通的木炭，烧热了，再用水气去蒸，就能变成多孔结构，就像是河边那种被水冲出了很多洞的石头一样。”
“多——孔——结构？”钟离春抓起一把碎炭看了看，“可是这上面也没有洞啊？”
“那是因为洞太小了，你看不到。”林旭笑着对她说，“要是你变得跟蚂蚁一样小，就能看到了，这炭上有好多好多小洞呢。”
钟离春想了想自己变成蚂蚁一样小的情景，笑了半天，又问道：“那这个活性炭有什么用呀？”
“这炭里面的小洞，可以让清水透过去，把水里的脏东西留在洞里，要是把脏水倒进去，再出来的就是干净的水了。”林旭抓起一小把碎炭，放进垫着麻布的漏斗里，接过钟离春递过来的碗，放在漏斗下方，又把她先前从河里取来的浑水慢慢倒进了漏斗中。母女俩聚精会神地盯着漏斗，不一会儿，清水一滴一滴地从漏斗下方流出来，落进了碗里。
“水真的变清了！”钟离春惊呼道。
林旭看了看碗里的清水，眼里闪着光，拉着钟离春站起身，“我们去找里正。”
“净水器？”里正挠挠头，“啥是净水器？”
“里正请看。”林旭取过漏斗，先在底部铺了一层干净的石头和一层干净的沙子，又铺了一层麻布，在上面堆了些刚做好的活性炭，用另一层麻布盖好，在上面又铺了一层沙子，再用一层石头封顶。接着，她拿来一碗钟离春刚从河里打来的水，混着泥沙的河水泛着黄，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异味。林旭将水缓缓倒入漏斗里，不一会儿，漏斗下方就流出了水，落在碗里，清澈见底。
里正不敢置信地看着清水和一旁发黄浑浊的河水，又小心翼翼地拿起清水闻了闻，瞪大了眼睛，“林娘子，莫非你会妖术？”
“这不是妖术。”林旭笑着对里正和钟离春解释道，“石头和沙子，可以过滤掉水里的泥沙，而中间的那一层，叫做活性炭…”
“我知道！”钟离春迫不及待地说道，“就是木炭烧热了，用水气蒸，然后木炭上就有了好多小洞，能留住水里的脏东西，不让它随着水流下去。”
“对，春儿真聪明，一学就会。”林旭笑着拍了拍钟离春的肩，又转向里正，“这水来自村外的沟渠，虽然平时没人用那里的水，但若是下雨，难免会弄脏井水。我想找匠人做个大点的漏斗，在村头的井边做一个这样的净水器，村里人打了水，都让它过滤一下再提回家。这几样东西都常见，木炭虽然金贵点，但是这一堆活性炭能用大半年，之后烧一烧，还能再用，也不会太浪费。当然，喝的水还是要烧开，但是这样能让水初步净化，家里实在没有柴火的时候，或者比如洗手洗脸的时候，至少不必用太脏的水了，不然就算是洗手，用了不干净的水，也一样会生病的。”
里正听着，眼睛越来越亮，重重地点头，“好！好！我这就叫村里的匠人做漏斗去！”
“申屠先生！”
正在写药方的申屠先生放下笔，抬头和善地笑了笑：“林娘子来了，快坐吧。”
林旭把背上背着的钟离秋放在申屠先生身边，自己走到旁边的坐席上坐下。钟离秋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申屠先生，大概是认出了他是自己熟悉的人，申屠先生来给她诊治时也没有哭闹，似乎是被触到了痒痒肉，还咯咯笑了出来。
“阿，阿娘——”钟离秋奶声奶气地伸出一只小手，去抓林旭的手指。
“秋儿乖。”林旭笑着摸了摸钟离秋的手，“让申屠先生给看看，别动。”
“秋儿最近如何？”申屠先生一边给钟离秋诊脉一边问道。
“胃口好了不少，长胖了些，也没怎么生病。”林旭感激地说道，“多亏了申屠先生。”
“这孩子胎里不足，以致脾胃不和，不过你养得精心，再好好调理一番就没事了。”申屠先生转头拿起一张新的布帛，写了几笔，交给林旭，“这是我调整过的药方，记得每日睡前给她按时服下，十天之后，再带她来见我。”
“是，多谢申屠先生。”林旭接过药方，揣进怀里，随口说道，“冬天天冷，感染风寒的人多，申屠先生怕是要忙了。”
“风寒倒是还能预防，麻烦的是受伤，冬天食物少，村里不少人都会进山打猎，每年都有摔伤摔死的人，黔首受了伤又常常不能及时医治，前几年村里有个人，就是打猎时摔断了手，又没有及时治，结果伤口感染发了高烧，没几天人就没了。我这几天正想着，有没有什么更好更便宜的药能治伤口感染的，只是还没琢磨出来。”
申屠先生摇了摇头，眼神又落回了案几上，却有些沉重，仿佛看到了岁月里的一重重苦难。
“林娘子和家里的两个孩子都要小心，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往那山里去。尤其是你家春儿，日日习武，可一定要当心，别伤着自己。”
“我知道了，多谢申屠先生。”
“不说这个了。”申屠先生抬头微微笑了笑，“我听说林娘子给村里安了净水器，建成那日我特意去看了看，林娘子巧思，老夫佩服！”
“申屠先生过奖了，不过是些寻常的东西而已。”林旭笑道。
“可不寻常，从前村里常有腹痛腹泻的人，最近就少了许多，这都是林娘子的功劳啊！”申屠先生感慨地说道，“我从前也会嘱咐村里人，饭前要洗净手，饭食也务必洗净煮熟，效果却不佳，没想到，病源竟是这不洁的水。林娘子能为人减少病痛，是大功，怎能说是寻常呢？”
“那就多谢申屠先生夸奖了。”林旭就坡下驴，笑着背起钟离秋，“申屠先生，我就不打扰了，先告辞了。”
林旭提着从申屠先生处取来的药，又拐进了村里木匠的家。
“林娘子！”木匠热情地招呼她道，“你要的东西已经做好了。”
林旭接过木剑掂了掂，剑身光滑，剑柄结实，能看出做工很是精细。她冲木匠笑了笑，递过钱，“多谢你了，做得很好。”
木匠笑眯了眼，“客气啥呢，林娘子还有啥要做的就尽管说。”
“说起来，我还真有要你做的。”林旭放下手里的东西，随手拿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张图，边说边比划，“这下面的陶罐我家里有，回头我把这上面盖的盖子拿来，你帮我打一个孔，再做一个这样上下开口细、中间粗的管子，下口要能正好套进盖子上的孔，长大概三寸，然后再做两个可以这样插在一起的管子，这个短的管子大概一寸，一端封口，开口那一端要能正好套进刚才那个管子的上口，侧面要打一个孔，这个两端都开口的管子大概做个五六寸长，要能插进刚才那根管子侧面的孔…”
木匠皱起了眉，“林娘子是要做什么？”
“等做出来你就知道了。”林旭神秘地笑道，“放心，工钱绝对少不了你的。”
木匠点了点头，“这倒是不难做，不过这种管子，用竹子做更好。回头你把盖子拿来，俺比个尺寸，一两日俺就能给你做出来。”
“那就拜托你了！”
“阿娘！”钟离春听到动静，从屋里跑出来，看到林旭拿着的木剑，眼睛一亮，“剑做好了！”
“嗯，阿娘刚去取回来，你试试，怎么样？”
钟离春拿起木剑，比划了几下，挽了个像模像样的剑花，又收了回来，抱着剑爱不释手，“真好…我有剑了…”
“喜欢就好。”林旭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以后你好好习武，你是个好苗子，可别荒废了。”
“嗯，阿娘放心！”钟离春答道，眼神仍不离开手里的木剑，满眼欣喜，“明天我就拿去给柳看看，我平时和他学剑都只能用树枝，现在我也有剑了，过段时间，柳就打不过我了！”
柳从前是个游侠，如今年岁大了，便在村里住了下来。他是村里武功最高的人，自从她们搬到这个村，钟离春就一直跟着他学武，她小时候跟她阿父学过一些，原本就有基础，又喜欢练剑，进步很快，柳私下里也跟林旭说过，以后如果有机会，还是给春儿找个正经的武师父，不然，他很快就教不了她了。
此时此刻，林旭心里想的却是——
啊！剑术天下第一的女侠客，今天有了人生的第一柄剑！
可惜现在没有相机，不然林旭高低得拍个照，纪念一下这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
林旭收回跑偏的思绪，对钟离春笑道：“练武虽好，功课也不能落下。今日的字写得如何？”
“都写完了。”钟离春从屋里抱出习字用的布帛和树叶，摆在林旭面前，“我还看了一会儿阿父留下的书。”
林旭看着女儿工整的字迹，满意地点了点头，却瞥见钟离春站在一旁，脸色有些落寞。
“春儿，怎么了？”
“没事。”钟离春勉强笑了笑，“阿娘累了吧？我去煮饭。”
林旭拉住她，正色道：“有事不许瞒着阿娘。”
“没什么事…”钟离春低下头，踟蹰了一阵，才开口道，“就是…从前我读了书，还能跟阿父和他的弟子们说几句，不懂也可以问，今日我读了书，想找人说说，可是平时跟我相熟的那几个，都不识字…”
林旭的手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
从前她们在魏国时，附近还有几家富户或者士阶层的家庭，可以送孩子去读书，可是桑树村里多数是黔首，不论男女，几乎没有人识字，交不起束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送孩子去读书就意味着家里少一个劳动力，在这个饭都吃不饱的年代，黔首们承担不起。
“阿娘…”钟离春拉了拉她的手，“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林旭弯腰看着钟离春，眼神郑重。
“春儿，你要是真的这么想，可以教那几个跟你玩得好的孩子识字呀。”
钟离春眼睛一亮：“哎？对啊！”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还可以教她们习武，柳说了，不管是谁，都该会点武，出去才不会被人欺负。”
“说得对。”林旭赞许地点了点头，“只要她们愿意学，你都可以教。只是你记住，别收人家的东西，也别耽误人家干农活，不然人家阿父阿娘要骂的。”
“好！”钟离春说着便向屋里跑去，“那我去看看，明天教她们什么…”
林旭看着她的背影，嘴角轻轻扬起，心情却有些复杂。
想要让知识不再高不可攀，就得降低知识传播的成本，最好的办法，就是造出廉价的纸。以前看的穿越小说里，造纸几乎是标配，但很可惜，她是搞化学的，不是开造纸厂的，造纸她一窍不通，连个教学视频都没看过。所以…有没有什么可以替代纸的呢？
林旭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要做的事，可真多啊。
几天后，林旭从木匠那里取了东西回来，连带着木匠本人也跟了过来——他实在好奇，这林娘子要做什么，便央求林旭带他来亲自看看。
厨房里，林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陶罐，放进灶台上盛着水的锅里，往陶罐里面倒了一些酒，丢进去几片碎瓦片防止暴沸，盖上盖子，把那根上下细中间粗的竹管插进盖子上的孔里，再往管子里倒了些大大小小的碎瓷片碎瓦片。她拿过那根侧面有个孔的短管，插进了先前装满瓦片的竹管上口，又把另一根竹管插进了刚才那根竹管侧面的孔里，管身则伸到了盛水的锅外面。
“你手艺真不错呢，每个孔都严丝合缝的。”林旭边组装边夸道。
木匠笑了笑：“林娘子，不是俺吹牛皮，这附近几个村，要说做手艺活，谁也比不过俺！”
“是啊，要不我每次都找你做呢。”林旭笑道，手上仍不停，把每个有缝隙的地方都用泥封好，又在伸出的那根竹管外面裹了一层浸了凉水的湿布，只露出一个末端开口，再在开口的下方放了一个小碗。【2】
“好了。”林旭退后一步，将火点着，不一会儿，锅里的水便冒起了热气。木匠和钟离春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旁，好奇地盯着。
“阿娘！那竹管里有水出来，滴到碗里了！”钟离春眼尖，惊奇地叫道。
“那不是水。”林旭小心摸了摸锅里的水，摇了摇头，“温度不够，这些先出来的很可能是甲醇。”
她拿起一小片废旧的铜片，放在火里烧热，伸进碗里的液体，一阵刺耳的呲呲声后，她拿手扇着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味道。【3】
“这是甲醇。”林旭把碗里的液体倒掉，放在一旁，又换了个干净的碗放在竹管下，“一会儿好好洗碗，这东西有毒的。”
三人继续等待，片刻后，又有清澈的液体从竹管里流了出来，落进了碗里。林旭又用烧热的铜片试了试，这次没有刺鼻的味道，反而有一股淡淡的香。
“成了！”林旭如释重负地放下碗。
“阿娘，这是什么呀？”钟离春拿过碗，学着林旭的样子好奇地扇闻了一番，不禁被呛得抖了抖眉头，木匠也凑上去闻了闻，瞪大了眼，“这酒真烈！”
“这是酒精。”林旭笑道。
“啥？这酒成精了？”木匠目瞪口呆地看着林旭。
“不是酒成精了，是酒里面提取出来的精华。它太烈了，不能喝，但是有别的用处。”林旭笑着解释道，转身对钟离春说，“春儿，你看好家，阿娘去找申屠先生。”
“林娘子是来找申屠先生的？”门口的药童对林旭拱手道，“不巧，申屠先生刚刚出门了，林娘子改日再来吧。”
“出门了？上哪去了？”林旭随口问道。
“禾家里的大儿子进山打猎，不小心伤了腿，申屠先生听说，就急忙赶过去了。”
林旭若有所思地缓缓点着头，“我去看看。”
…
村东的一间土屋里飘出阵阵草药的清苦味，夹杂着压抑的痛呼。屋里简陋的榻上，坐着一名十几岁的少年，脸色惨白，额上布满冷汗，右小腿上有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身旁站着的妇人早已是泪水涟涟，禾咬着牙，也红了眼，却只是稳稳地扶着儿子，一言不发。
“大小子，忍着点。”申屠先生一边将手里的刀片烧热一边说道，“烂肉得刮下来，不然你这腿就保不住了。”
“申屠先生！”林旭推门走进来，“等一等。”
“林娘子？”申屠先生有些意外，“你有什么急事吗？”
林旭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看了看少年的伤口，才转身对申屠先生说道：“这伤口，我有办法治。”
一家人顿时都看向了她。申屠先生不好发作，声音却沉了沉，“林娘子，这人命关天的事，不是你试新法子的时候…”
“申屠先生放心。”林旭冲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罐打开，一股异香顿时弥漫开来。申屠先生愣了愣，“这是什么？”
“这个叫做酒精，申屠先生用热刀刮去腐肉，是为了刮去伤口的毒素，防止发炎，酒精也可以。”林旭说着向禾要了个干净的碗，向碗里倒了些酒精，又用干净的水稀释了之后，端到了睡榻边。少年迟疑地看了看林旭，又看向申屠先生，申屠先生缓缓点了点头，“酒确实有些拔毒之效，如此，可以一试，若不成，老夫再给你刮骨疗毒。”
因为净水器的事，村人对林旭也敬重了几分，听申屠先生这么一说，少年和禾都没再说什么，默默地给林旭让出地方。
“扶稳他。”林旭对禾说着，便拿起稀释过的酒精，倒进了少年的伤口里。
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不敢挣扎，只是喉间发出低哑的哀鸣。林旭有些愧疚地看了他一眼，声音带了些安抚。
“你稍微忍忍，我尽快。”
她拿起软布，小心地擦净了伤口周围冲洗出来的血污，便退到了一旁。申屠先生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创药和软布走了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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