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正刻,楼船三层。
白珠珠看到去拿午食的丫鬟紫芙与金盏回到客舍后,便僵着脸“哐”地关上了房门。
她们一行人住在楼船第三层,寒冬江风呼啸,容易将饭食吹冷。
白珠珠这次回君都,生怕多有不便,又被宋老太君耳提面命要一路行事低调,水路上只带了一个陪嫁心腹丫鬟白芍。
白芍话少,性子沉稳,是大风大浪经历过的“老臣”。
她带着紫萝整理好客舍床衾,涤净原有的盥盆,从箱笼中摆出一应洗漱脂膏后,便被白珠珠指挥着先坐下歇息,留存体力。
白珠珠起初来到客舍后沾沾自喜,忖这室内格局颇大,不仅有张架子床,窗边还有张小榻,痰盂盥盆,应有尽有。
女郎们多,带来的侍婢也不少,这楼船看着大,但客舍数来数去就这么些。
所以,这定是她上船前就塞给刘玚那几片金叶子的功劳嘛。
白珠珠心里头调兵遣将,安排了个明白。
这架子床就让朝朝儿和栀宁挤一挤,至于她自己,夜里就睡那小榻,客舍落脚的地方大,榻前还能让四个丫鬟打地铺。
这一夜不就这么凑合过去了。
然而白珠珠忽起兴致,趁着女郎们在前头甲板“点卯”的功夫,她猫腰蹑足去廊道上下三层走上几遭,回来后便拉长了个脸。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白珠珠怨气冲天,解下披风重重挥到小榻上,在客舍内踱步打转。
“是那稽州太守塞的红封厚,还是殷都督给了他刘玚一顿杀威棒了,怎生客舍都比我们大,我看那架子床,足足睡下四五个人也够了,挂的也是厚实的青罗帐,盥盆地板,就跟他刘玚舔过似的岑光瓦亮……”
宋惜霜司空见惯,与紫芙打开食盒,将还冒着热气的午食与碗筷摆在小圆桌上。
她抬首隐晦地说了句。
“母亲是忘了祖母念叨的话了,如今出门在外,隔墙有耳。”
宋惜霜收拾好午食后,掩紧了花窗,劝服白珠珠先坐下用膳,轻声说道:“南定四年,木太守从应州卸任,应州百姓奉上万民伞,柳亭挥泪长跪相送,其中功绩,不乏有严惩讼棍劣绅,灾荒之时上书减税诸举。”
“而殷都督守任稽州多年,在内只有一妻一女,在外体恤兵卒,家境庸然。此二人若是有拔擢之心,早就夤缘钻营,岂会屈居于州县之地。”
何况……
宋惜霜欲言又止。
且不说那木恒秋的身世是否存疑,她方才观察到孤身飞上船,背着个小包袱的殷馥玉衣着简朴,衣袍后摆还有二三补丁。
但缝补的人绣工极好,补得天衣无缝。
围观的女郎们心细如发,纵然有看出之辈,也没有戳穿。
白珠珠见客舍中花凳不够,本就气那刘玚,一个用力将小圆桌拉到长榻边上。
她一屁股坐在那长榻上,与其余人分发碗筷。
除了亲朋,她们带来的丫鬟已是最亲近的人,白珠珠令紫芙等人坐下,不拘那些礼法,齐齐围成一桌用食。
白珠珠夹了个馒头,咬一口下肚,五脏庙有了贡品,方有了力气辩驳道。
“好啦,我是说不过你个书呆娘,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内宅妇人下过庖厨的便晓得,像刘玚,还是之前的樊广,此类蟑卵一经出现,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灶马滑虫呢,你看不见罢了。”
“这些盘踞一方的官,就算是芝麻大点,那还不是扯虎皮做大旗,你难道没见过我们今岁年礼那裹脚布似的单子?朝朝儿,我告诉你,我们雍州宋府每年往上打点孝敬的,哪里只有这个数。”
宋惜霜也不是冥顽不灵,她确是纸上谈兵,腹中浅薄得很,便微微颔首应了白珠珠的话,拉着宋栀宁坐在那榻上用膳。
宋栀宁对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没兴致。
白珠珠拉桌时,宋栀宁只全程宝贝地护着汤食不被撒乱,结果咬了口那馒头,脸霎地皱成一团。
对于寻常菜品,她不像习惯细嚼慢咽的宋惜霜,而是大喇喇地掰开馒头,往里面夹一些自己喜欢的酱菜。
宋栀宁看着手中掰开的馒头,里头油润润的红糖馅逐渐溢出,澄黄的油汁流了满手。
她在编纂《南芮食记》,个中食物品鉴,不在话下。
这白案庖厨师傅想来功夫欠些火候,那红糖本是珍贵之物,却被做得粗粝磨嗓,浸在糖油里,更是口中发腻。
宋栀宁嘴里那红糖油吐出来不是,咽下去也不是,不由眉眼紧皱,瘪了瘪嘴。
船上蒸米费功夫,但蒸馒头就快了,还有给她们做的午食,也大都是蒸菜。
许是料及她们都是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大家族女郎,再加上离别故土,要应召选妃,保持身段,本就没什么用食的心思,庖厨师傅就随意做了些吃食来应付。
宋惜霜分到了个纯白面馒头,幸而还没咬下,看到宋栀宁的样子,遂与她手中馒头调换,再拿筷子挑开里面的红糖油,勉强吃了下去。
紫芙见状,从包袱中拿出了在凌霄院时做好的豆酱,递与宋栀宁道:“孙姑娘,这是你吃惯的酱,我也带来了。”
紫萝眨着眼睛看豆酱,她以为这路上定是用不到此物,收拾东西还好一番戏谑紫芙。
如今想来,还得是紫芙未卜先知。
宋栀宁也不想让宋惜霜吃她剩下的东西,便抢过那红糖馒头丢回自己碗里,再掰开一半白面馒头分给宋惜霜。
她愁眉苦脸打开装有豆酱的小陶罐,拿公筷挑了一筷出来放在盘里,推到中间。
这是大家都能够得着的地方。
白珠珠有些心疼,捡了宋栀宁碗里的红糖馒头吃:“能有吃的就不错了,听说稽州四县在闹饥荒,那些两脚羊,和骨烂的事时有发生,真是天可怜见的。”
宋惜霜怔了怔,咽下了嘴里的菜,什么也说不出口。
宋栀宁浑浑噩噩,像在咀嚼石子。
就在众人埋头不言,将要用完午食时,宋栀宁忽然眼睛发亮,拔座而起,吓得身旁的宋惜霜差点摔到地上。
她大呼道:“我闻见了!”
白珠珠对她咋咋呼呼的举止有些不虞:“你这小崽子!难不成是闻见瑶池仙会,王母娘娘种的蟠桃了,我们盘都快吃干净了,你还能闻见什么?”
“我就算没看见,闻也能闻的出来,”宋栀宁鼻子翕动,阖目嗅了嗅空气,绕着客舍走了两圈,最后趴在窗案上,“是紫米馒头,如意蜜汁鸡,珍珠虾仁羹……还有‘云雀承露’!”
宋栀宁摇着宋惜霜的臂膀,眼睛亮如东珠。
“朝朝儿,那可是‘云雀承露’!”
“云雀承露”是南芮国闻名的宫宴菜。
昔年,羡春楼还没被沈昙盘下的时候,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做了道“云雀承露”的仿菜,放出品相有九成相似的传言。
雍州豪权白身挤破了头要尝尝这道只有宫中才能品尝到的菜品。
其中不乏有凑热闹的朱紫官人,乔装在楼中用膳时曾争执批驳过此菜,犀利道:“简直是东施效颦,鹌鹑插上鸡毛充凤肉。”
宋栀宁想到黑市传言,开始滔滔不绝自说自话,为众人解释。
“所谓‘云雀承露’,是用卯时正刻采到的露水浆果与嫩叶,去驯养彩翎鹧鸪六百余日。”
“后剖腹净膛,捣碎陈皮,紫姜,云尖茶与香蕈等填于腹中,以花蜜,米醖及各种香料均匀涂抹于外,复九次,裹以鲜荷叶,蒸上五个时辰。”
“出锅后迅速切成半寸薄片,多半寸难嚼,少半寸易散,重在刀切得又快又准,不可散了热气,再置于九寸长的白玉莲花盘上,淋上宫中秘制琼浆玉露,方见得晶莹剔透,有如琥珀。”
“据说,这道菜先入口时如品甘醪,后嫩肉在齿间爆开,舌尖上汁液生鲜,清新的茶香弥漫,纵然享用殆尽,也不觉有腻。”
宋惜霜亦想起自己曾看过有关这道菜的闲闻杂谈,附和宋栀宁道:“听闻,这是武昭帝登基后创的菜,为其当时身怀六甲的发妻谢皇后所做,但……”
但谢皇后最终没能生下麟儿,武昭帝终生未有亲生骨肉,遂将皇位传与了宗室子,即如今的国君东方月明。
宋惜霜接着道:“这道菜原先可不叫‘云雀承露’,好像是叫……”
“叫‘比翼连枝’。”白珠珠微敛眸光,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接过宋惜霜的话道。
国君继承大统后,如昔年的武昭帝一样,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独独宠爱宋皇后,为其空悬后宫数十载。
因宋皇后喜食此道名菜,有一日调笑之间便取作“云雀承露”,被凤藻宫宫人听去了,便置换了名字,流传出去,成了逸闻,以示她受国君宠爱罢了。
至于“承露”,承的是什么露。
白露,红露还是清露。
宋惜霜与宋栀宁两个女郎默契对视,她们心知肚明,迷迷微笑起来,笑得让白珠珠觉得这道菜定有什么蹊跷。
宋栀宁打开一道窗缝,看提着食盒的皂吏远去的背影,抨击道:“这刘玚好大派头,区区六品官,一顿用食,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全凑足了,他怎么不去做国君呀!”
白珠珠用完食,听见这话,立马捂住她的嘴。
“再看看我们吃的……”宋栀宁含糊不清道。
她幽幽转头,抓着窗案的两手像抓了牢房梐枑似的凄凉。
宋惜霜无奈回道:“栀宁,你再不吃,就被我们全吃完,你要是晌后,还是夜里肚子打雷也没法了。”
宋栀宁辗转一想也是如此。
她瞬即像只小圆鸟飞到圆桌旁,大口大口嚼起馒头来。
*
“进贡”的女郎们要在楼船上待满一天一夜,才能到君都的天阙渡口。
船上庖厨送给宋惜霜客舍的两餐饭食虽说敷衍,但也量大管饱。
她们吃不完,差紫芙与金盏送回下层的船舱。
紫芙回来后不由对宋惜霜道:“我们客舍剩下的饭食不多,殷姑娘独自将空食盒提了回去,木姑娘也是吃了个干净,只是……木姑娘客舍的婢子胆小得很,金盏悄悄提醒她发髻上的簪子歪得快掉了,她吓得立马跑开。”
“而其余女郎们,我看见还有咬了口就不吃了的,我以为这些剩食都倒了作泔水,等上岸再处置,倒是巧的很,船夫打铃要用食了,那庖厨管事……管事的便将我们吃剩的全给了船夫。”
宋惜霜边抱着自己的枕衾铺在小榻上,边细细听紫芙轻声讲话。
她知道紫芙心善,大抵于心不忍,遂拉着她的手劝慰道:“如母亲所说,稽州那地都快吃不上饭了,他们虽是卖力气的,也不是驽笨的,自然也会捡了好的吃……”
再多的话,宋惜霜觉得自己也是作壁上观,踌躇难言。
紫芙见她将叹欲叹的模样,赶忙换了个话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那些船夫老老少少都有,我还在……里面瞧见个格外打眼好看的郎君,可俊俏了。”紫芙打趣道。
宋惜霜没有放在心上。
宋栀宁听到那句有格外好看的郎君后,立马鬼鬼祟祟上前环住宋惜霜的腰,升起几分兴致。
“有多好看?有沈二那么好看吗?”宋栀宁瞅着宋惜霜的脸色,故意问紫芙。
宋惜霜沉默不语。
紫芙笑了笑,任由宋栀宁扒拉着她的臂膀也不说话。
在楼船客房上的时辰倒也不难熬,白日天还亮着的功夫,她们便挤在一块绣花看话本,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毕竟都是姑娘,外加白珠珠这个自称是“老妪”的女子,有的是满肚子零七八碎的话要说。
也是奇了,宋惜霜白日偶有去廊上放风望江时,却是看见除了她,三层楼船廊上竟然一个人影也不见。
每位女郎都规规矩矩地待在自己客舍中,谨小慎微,互不踹门打扰。
白珠珠向来是脾性热情的心肠,见此也是关上房门,自己过自己的。
到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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