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雍州渡口。
湛江解冻,渡口停靠了数不尽的船只,往来小贩如织,正向甲板走下的客商叫卖可填饱肚子的油饼,炸糕。
宋惜霜坐在马车上,从车牖微微探首,横执玉扇,抵在额头上遮阳望江
宋栀宁挤在宋惜霜身旁,遥遥指了指渡口处,声音里有几丝兴奋。
“那楼船想必就是来接我们的了。”
她所指的那艘楼船有三重之高,在一片寻常渔舟与客船中显得轩巍卓然,船首是栩栩如生的巨目螭龙,船上楼阁飞檐麟瓦,帆桁丛立。
肥润的朱袍选婚使立在船头甲板上,正与身后手执竹笔的皂吏说话。
这是想不看见也难。
宋栀宁印象里,长到这个年纪没出过雍州,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煤山。
得知要去君都,宋栀宁郁郁寡欢,两日前独自打马去了菩如山一趟,连宋惜霜也不知会。
夜半回来,她翻进凌霄院抱着宋惜霜哭了一场,哭得脑袋昏昏沉沉才睡下,隔日起身眼睛肿成个核桃,却傻乐着大口吃饭。
宋惜霜看她又成了往日的宋栀宁,才些许放下心来。
马车内,在旁阖眼小憩的宋老太君拧眉道:“那些衣裳箱笼,要打点的物什可都齐全了?至于文房枕衾,进入君都再置办也不迟。”
白珠珠掀起车帘,递进两顶帷帽,语调欢快。
“母亲念了好几日,妾怎能不放在心上,晨起又清点了两遍,栀宁那丫头一箱零嘴,还有朝朝儿夹在衣裳里的百部书卷可都找出来了,可不就松快不少……”
她今日高兴得很,寅时便起身敷粉点唇。
比起渡口与亲人依依惜别,目含泪光的女郎们,白珠珠倒像是要去应召进都。
宋老太君缩了缩脚,盯着两个姑娘接过帷帽弯腰走下马车,肃然回道:“你这是嫌我老婆子啰嗦。”
白珠珠脸上的笑僵住了。
近日宋府上下都晓得她能去君都看宋嘉澍了,是而万般欢喜,但白珠珠一想到要回君都,实则昼夜睡得囫囵,梦到许多旧事。
她还是个姑娘时,便听闻宋老太君远近闻名的扈戾,不好伺候。
君都暗传,如若要做宋家的媳妇,那是金窝里睡刀子,白日显贵,夜里受罪。
彼时,她父亲不过是个芝麻官,自己本配不上与宋太师独子宋聿风的婚事,恰郎君日薄西山,急需冲喜,纵然宋家光耀,却无女郎敢答应这门婚事。
不知怎的,这门婚事从簪缨豪族最后溜到了白家。
她隔着蝉翼般轻薄的屏风,见到那背着她咳嗽不止的白衣郎君,就心生厌弃。
谁知身侧的外室女白璎璎面飞红云,咬唇扯了扯她的袖子:“珠姊姊,我什么都给你,你把宋郎君让给我,好不好?”
呦,这说的什么话。
白珠珠登时看透这小蹄子要借宋家飞上枝头的心思。
她母亲没得早,父亲是个耳根子软的,要是这外室庶妹白璎璎诰命在身,往后自己逢面都要三跪五叩,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白珠珠气不打一处来,直冲屏外会客的父亲咆哮道:“叽叽歪歪的,都别说了,我来嫁!”
女郎声如洪钟,屏风被震倒在地。
两方高堂骇得抚胸不止。
那郎君惊异回首,轻轻瞥了眼白珠珠,后眉间微蹙,捡起她方才掷在地上的玉扇,一粒粒拾起扇上摔落的米珠。
“白姑娘……不如再仔细想想。”他犹豫道。
还想个什么。
她见到宋聿风第一眼,连未来孩儿的名字都想好了。
他虽瞧得出病骨支离,却掩不了宋家一脉的明月暗妒,梨云委委之姿。
像是久旱甘霖般,霎时浇灭了白珠珠心头那股怨气。
白珠珠看得呆在原地,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真是天妒蓝颜,不知道这生下的孩儿有多好看呢。
焦暑时分,白珠珠战战兢兢嫁进了宋府。
洞房花烛夜,她不给身侧夫郎还口的机会,就扑进他怀里。
“你行不行呀,不行的话……我看过春戏图,我也可以在上面。”她红着脸问道。
夫郎认真地拔落姑娘髻上的金簪,吻在她发间,沉吟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喜烛燃到天亮,她和病秧子夫君圆房了。
结果……真的还行。
敬茶时,白珠珠幻想了一万遍婆母宋老太君手抖拿乔,责难新妇的场景。
然而她奉上的茶被稳稳端住了,还得了个又大又厚的红封。
“往后就叫你‘珠娘’罢,”宋老太君呷了口茶,不以为意道,“宋家没那么多规矩,你和聿风就过你们的小日子去,别总是晨昏定省来扰我。”
白珠珠怔怔点头,她觉得叫什么都成,自己快被匣子里的金头面亮瞎了眼。
身侧的宋聿风温柔地牵住了她的手。
人人都说她是个福星,让病夫君的病看上去好很多。
这终究只是看上去,又或是“回光返照”。
宋聿风咳血倒地的那个暑末。
大夫诊出她有了身孕。
病夫君道:“白姑娘,我对不起你。”
“白姑娘”,这三个字念得白珠珠有点想哭。
他们认识三个月,成婚两个月,他其实一直随宋老太君一样,唤她“珠娘”。
病夫君攥紧了衾被:“我写好了和离书,你要这个孩儿也好,不要也罢,皆请你在我死后……早觅良人。”
死了,就看不见她投进其他郎君的怀抱了。
白珠珠捏紧拳头:“你闭嘴。”
她恨恨道:“你确是对不起我,所以这辈子,我要生下这个孩子,赖在你们宋家不走,花光你们宋家的银钱!”
病夫君转过头闭嘴了。
那夜,两人第一次同枕背身而眠。
荞麦枕头湿得都要发芽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她快生了,病夫君快死了。
“我知道二郎有才,而我读书不多,”白珠珠强撑着笑脸,将那只枯瘦的手心贴在自己的小腹上,“能不能叫他‘嘉澍’,因为……我希望你的病,能久旱逢霖。”
嘉澍,宋嘉澍。
这个名字里,全是阿娘与阿爹的爱。
躺在榻上的郎君已然在流失意识,却察觉到手心被轻轻弹了下。
他瘦骨嶙峋,最后用尽力气摸了摸妻的鬓角,浅笑应了声“好”。
白珠珠抓着死鬼夫君的手不放开,她身下的羊水跟脸上的泪水一样“哗啦啦”往下流。
宋嘉澍很不听话,她花了两天两夜才生下他。
二房的叔母,鲁国公夫人纪云璧来帮衬丧事和洗三礼,掀开襁褓一角:“哎呀,看这眉眼,跟聿风多像。”
这话欠得让宋老太君迅速寻个理由撵走了她。
白珠珠却笑着点头,像没事人一样主持丧事和喜宴。
宋聿风下葬时,身体轻得她都能背起,但她是未亡人,是妻,背不了,最后只能是剪断一缕头发,放在他的手心。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怀里的宋嘉澍睁着眼睛摸了摸棺木里年轻郎君阖上的眼皮,被她打了下手,哭了。
生当不复归,死后永相思。
他会永远年轻。
她会是有钱的寡妇。
夜深人静,她关上屋门把宋嘉澍哄睡了,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绕着屋子乱走,数着屋内的物件与财产。
这是宋聿风的书。
她要保存好,以后宋嘉澍说不定能让她做状元娘,给她挣诰命呢。
这是宋聿风的木簪子。
她以前经常笑他不像个富贵郎君,后来才知道他身子不好,难以入仕,当了许多珍贵衣饰与贫寒同窗。
这是宋聿风的画像。
她看亲前没有放在心上,看都没看画像,最后还是白白捡了个神仙似的夫君。
这是宋聿风与她成婚后元夕做的花灯,那是听闻她小月子不适买来泡脚还没用完的干艾草……
从箱底找出他保存得完好无比的那只玉扇时,白珠珠终是忍不住抱着那复原的扇子,跪地无声大哭。
宋老太君不放心,夜半推门进来就是这副场景。
她所有安慰的话都梗住了,蹲下身将才十九岁的白珠珠拥在怀里。
往后数年,两个寡妇从扶棺还乡,到凤玱城相伴十来载。
渡口分别,白珠珠哪里不知宋老太君心中忧思。
她眼圈微红,敛裙登上马车,靠在宋老太君怀里:“母亲,有我亲自陪同朝朝儿与栀宁去君都,您就把心放肚里。”
宋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背,忍住叹气。
“进了都城,就别再当作是凤玱城地界,你也知道,君都浑人多,管束好朝朝儿,便是管束好栀宁,选婚还是中试,我们家底足厚,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都不打紧,中秋前把三个孩子都带回来,便是极好了。”
渡口风大,宋惜霜系紧了宋栀宁下颌处的帷帽带子,她微敛眸光,将车中的话一字不落听进去了。
车中二人絮叨一阵,声音越来越小,最终被栈桥上呼号的小吏打断。
这是要登船了。
宋栀宁掀开帷帽上的帘子,双手伸进车帏,握住宋老太君一臂,话音梗塞道:“祖母,我不入东宫,也不嫁人,我一定早点回来陪您。”
宋老太君一点点掰开那双白嫩的小手,望向宋栀宁身后矜持冷淡的宋惜霜,摆手道:“朝朝儿……”
她还没说下去,就见宋惜霜缓缓行了一礼,终究是把话咽进了肚。
白珠珠抹完泪,便打起精神指挥着张祷将箱笼物什搬上船舱。
像她这般陪同登船去君都的亲眷不多,背后还得是银钱开路,有的是要她这个主心骨去打点。
宋惜霜挎着宋栀宁一臂,跟在白珠珠身后,与忙碌的船夫们擦肩而过。
楼船解缆而起,朱帆上的描金九龙图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身边啜泣的女郎太多,宋惜霜攥紧了扇柄,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码头,却见宋府的马车早就驶远了。
江风扬起,不知何时再回雍州。
*
选婚使姓刘,单字玚。
他生得脑满肠肥,玉带勒不住肚子,眼神却沾了几分为官的威严峻肃,须髯五绺,负手抬首,有些硬装文臣的别拗感。
刘玚起初还对这些应召选婚的官宦女郎态度恭谨,忖这其中若是有哪人入了东宫青眼,日后岂能是他一个小小选婚使招惹起的。
他捋了捋胡髯,见这些女郎互倚在甲板上迎风瑟瑟发抖的样子,不过是寻常怕事的姑娘,又不由倨傲起来。
皂吏接了他的眼神,为其搬来一把交椅,服侍他坐下喝茶后,便开始迎风唱名。
“鲁国公府上十一娘宋氏惜霜,十二娘宋氏栀宁,可在此!”
上栈桥前就一一检验了身份面容,如今此举,简直是没事找事。
宋惜霜拧眉撩开半扇帷帽的帘子,见那刘玚一脚艰难地踩在交椅边缘,轻浮地朝她与宋栀宁看来。
现下甲板上站的皆是雍州稽州两地应召选妃的女郎,她们的亲眷与侍婢皆进了船舱打理起居。
宋惜霜速速挥下帽帘,将还沉浸在别离伤情的宋栀宁悄然拉到身后。
皂吏见状,在册上画了一笔,他接着唱道:“稽州太守府上木氏恒秋,可在!”
“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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