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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十五朵菟丝花

小说:

不要觊觎一朵菟丝花

作者:

奎因兰

分类:

古典言情

去年九月时,小院里栽的桂花开了。

卫莲舟闭着眼醺醺然躺在醉翁椅上,夜风香甜,几乎将他也要腌入味了,呼吸间尽数是迷人的花香。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扶手,欣悦悠闲。

忽然有一点扎人的东西拂过他的脸,从眉眼曲折蜿蜒而下,直至耳垂,他懒懒地伸手抓住那枝恼人的桂花,“做甚么?”

薛鸣玉拽了一下花枝,却没拽动。

于是她干脆丢开手,戳了下他的眼皮,只道:“你那会子说桂花香,酒香,如今二者相融,岂不更妙?”

“那也不是叫你糟蹋了来捉弄我。”他轻轻拂开她落在自己脸庞的手,没好气地睁眼朝她望去。

或许是因为有了几分醉意,他显得和平时很不一样,仿佛忘记了穿上另一层皮遮掩自己。对于这一点,他好像没意识到,又好像心里明白却懒得去伪装。

他被酒淘洗肚肠,洗出了十分的任性与自我。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他眼中含着潋滟水光,仿佛积着一汪桂花酿似的,旖旎芬芳。

“你认识方才那个人?”她问道。

她说的是她救回家的那个书生。

说来也巧,这书生不知如何惹恼了附近的几只大鹅,一路被尖喙叨着驱赶到了河岸。岸边泥土多潮湿,走投无路之下他竟失足滑进河里。

这河是活水,水又急,更兼入秋了,河水寒凉,一时冻得他腿抽筋,以至于他越是折腾越上不去,反倒生生耗尽了气力,终而溺水。

薛鸣玉远远站在矮墙边看了一会儿,没打算救他。

谁知这时那人竟看见她了,费劲地高举着手臂,“救——”他话没说全就沉沉浮浮着接连灌进去几口水。

就让他淹死好了,反正也没旁人知道她见死不救。

何况他方才既然看见她了,必定能看出她神色冷漠,全然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倘若这会儿再救他,待他意识清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反为不美。

干脆就让他死了,一了百了。

薛鸣玉漠然想道。

她的脸孔浸泡在渐蓝渐黑的阴影之中,瞳孔透出幽幽的光,看起来格外的不近人情。

尤其她面无表情时,每一处都像捋直的线,钢筋铁骨一般,眼睛、鼻子、嘴巴……无处不把令人棘手的冷硬缝进密密的针脚里。

他慢慢挣扎不动了。

薛鸣玉看得无聊正要走,却猝然听见后面遥遥传来了说话声,不时还掺杂着几句滑稽可笑的叫声——是张婶学着鹅叫一路追过来了。

这下走不了了。

要是她现在回头,能直接在拐弯口和张婶迎面撞上。她那样精明的一个人,定会猜到她看着那书生落水,却视若无睹。

这可对她不利。

薛鸣玉还不想因此遭人排挤——骂她心狠恶毒也就罢了,就怕镇上的人要赶她们走。如今处处不太平,天下之大,却无以为家。溪桥镇已然算得上是个好地方了。

这般想着,她三两步跑到河边,然后褪去鞋袜,卷起裤脚就要下河捞人。

张婶远远瞧见她,当即焦急地大着嗓门在她身后一连串地叫唤着要她别犯险,她另去叫人来。

薛鸣玉并不理睬。

她怕真让人把这书生救上来了,再被他抖搂出什么不该说的,因此不敢让别人经手。

一下去,河水便瞬间没过她腰间,冰得她忍不住直打寒颤。

她凫水游过去,一把捏住他后脖颈,像逮了只猫儿似的,只是她手也湿、他一截颈子也湿,捏着滑溜溜的,有股奇异的触感。

亏得他此时恰好把自己折腾得没劲,双眼紧闭,面色青灰,像去了大半条命。

却恰巧省了她好些力气——溺水的人最怕死的时候总是习惯扒拉着救他的一同下沉。书生这会儿昏得不省人事,倒也便宜。

薛鸣玉就这么把个比她还高上不少的人连拖带拽地拉上了岸。

张婶正好叫了卫莲舟来帮忙搭把手,他匆匆走向她,下意识伸出一条手臂要扶她,见她拖着人避开了,才恍然惊醒,又要替她去扶那书生。

她拒绝了:“离远些,别把你们身上弄脏。”她湿淋淋的,衣裳在下雨般,一路走,一路淅淅沥沥、滴滴答答落着水珠子。

张婶赶着鹅,嘴里碎碎念个没完,直夸她能干。

“不怕说了你不高兴,我看鸣玉将来大了肯定比你这个做哥哥的有出息。了不得啊,才十七呢,你是没看见她刚刚下水里那样,”她对卫莲舟感叹着,“都不打颤的。”

卫莲舟笑起来,“那正好,我就指望她以后有出息了,也让我这个没出息的跟着鸡犬升天一回。”

“就你会躲懒!”张婶忍不住笑骂道。

进了家门,几个人便散了。

卫莲舟锁好门,用咒法替两人将衣裳烘干,又把他挪到书房里软榻上休息。待书生醒来时,已经入夜。月亮出来了。

他迷迷瞪瞪扶着墙从屋里晃出来,可惜这一次落水实在叫他受了惊又元气大伤,因此走路都走不稳当,直打摆子。

书生出来看见卫莲舟正煮酒,薛鸣玉则坐在石阶上低着头捣花。

“醒了?”

卫莲舟邀他坐下,又去取蒸蟹。

他拘束地坐着,脑子里混沌一片,手脚仍旧是冰凉的,心里存着后怕。坐了不多时,便见卫莲舟支起张小桌,就着银白的月光为他们斟酒。

“喝了也暖暖胃。”他将小小一只酒盏递给他。

书生勉强打起几分精神去接,却为着手抖得厉害,一时不察险些没接住。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突然探出另只手稳稳当当地替他扶住。

连带着他的指尖一起被握紧。

“小心些。”

薛鸣玉偏头望了他一眼便松开他。

他顿时面色羞惭,不敢抬头看她。

院子里是如积水空明,树影摇荡,似水中不系之舟,载着馥郁秋香渐行渐远,飘飘摇摇,曳行不止。蟹的清香搅着桂花的气味,搅得俗了,却也暖了。

书生慢慢地平静下来。

却见薛鸣玉递了一壳拆好的蟹肉给他,“吃罢。”她顺势用余光轻轻扫过他依然有些微颤抖的手,轻声问他:“你冷得厉害?”

他受宠若惊极了,“还好……”

有些难以启齿似的,他紧张地垂下眼睑,声音比她还要轻:“只是有些没缓过神。”

“这样啊。”

他听见她慢慢应声,忽然觉得她说话时的语调不疾不徐的,悠悠缓缓,让他想起天上放的纸鸢,也轻飘飘飞着,忽远忽近,却总也追不着。

书生霎时生出几分茫然。

他浑浑噩噩地捧着一壳子蟹肉,脑中控制不住地去想傍晚那会儿。那会儿他似乎隔着湍急的水,看见了她冷冰冰一张脸,简直与此时判若两人。

可他最后支撑不住地、绝望地渐渐阖上双眼的刹那,他又清晰明了地看见了她径直向自己跑来,然后想也不想地陷进水里。

她救了他。

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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