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时分,恰逢一天之中最热光景。
寿康宫外候着一排被屏退的宫人,内殿中安静得只余冰鉴化水的滴答声。
从早上睁开眼就开始好整以暇等待长公主前来求情的太后,蹲了个空。
她斜倚在美人榻上,心气不顺,望向侍立在旁温眉敛目的青衣小太监,朝桌案上的轻羽扇努了努嘴。
那小太监立刻领会,上前执扇,将冰鉴散出的凉气送至她面前。
“这几日天太热,胸口总闷闷的,难受。”
说到这里,太后张了张嘴,小太监默不作声地拈起一颗冰镇过的果子放入她口中。
太后惬意地闭上眼,嘴中蔓延开冰丝丝的甜味教她有些陶醉。
这位青衣小太监名唤“玉楼”,他自幼时入宫,本姓早无人提及。
他被林公公相中收为义子,调教多年。前些时日,林公公被罚出宫,将他提了上来。
他极为熟稔太后习性,譬如此刻扇风的力度就拿捏得与太后往日喜好分毫不差。且眼力见也属一流,为人胆大心细,不过数日便成了寿康宫中的新红人。
太后脸上笑意盈盈,突然开口:“玉楼,你说,哀家这般料理驸马,公主可会恨上哀家?”
玉楼优雅执扇的动作未有丝毫迟疑,温声笑答,“长公主殿下日后自会明白娘娘一片苦心,到时只怕会感激涕零。”
太后听到想听的答案,轻笑一声,斜睨他一眼。玉楼生得好,若论最妙处,当属那狭长上挑的眼尾,那里的弧度她瞧着眼熟,很有几分故人的味道。
第一次,他端茶来侍奉时,只一个不经意地抬眸,她就恍惚了片刻。
如今,他日日细心妥帖、温柔周到地照顾自己的起居饮食,百般贴心、万般周到,太后愈看愈顺心,连带着多年前心里落下的那处空荡荡的遗憾也隐秘地得到宽慰。
玉楼小太监执扇的动作不停,似是无意提起低低道:“奴才昨日往军营传令,正见驸马一箭命中百步外的靶心。能练得如此本事,想来不会是坐以待毙之人。”
他指尖微动,紧了紧扇柄,“还有两日大军便要出发,娘娘难道不好奇,眼下驸马和公主会做些什么准备?”
说完自知僭越,玉楼屏息瞥向太后。
太后状若未闻,仍是闭目养神之态,她嘴角噙着淡笑,可眼皮下却有一瞬不易察觉的微动。
这便是听进去了。
冰鉴丝丝缕缕的冷气在两人之间无声盘旋,太后突然掀起眼帘,定定望向他。
玉楼狭长的眼尾弯出恭顺的弧度。
太后不过稍调姿势,继续慵懒斜卧美人榻。
“便由他们瞎折腾去。”太后轻嗤一声,染着鲜红丹蔻的指尖缓缓划过眼前执扇的手背,留下几道红痕。
“待大军开拔,这好戏...才真正开场。”
*
入夜,公主府内灯火通明,仆从杂役来去匆匆,人影如梭。
黎元仪望着案上一叠账册,额角隐隐抽痛。
一日,仅剩一日。
即便她已命人连夜清点府库,派人添置轻甲、棉纱,请一众太医加急预备金疮药和药酒。
可堆在院中的那些东西在月光下还是显得异常伶仃单薄。
黎元仪将写下的单子展开在手中,“雨莲,你来瞧瞧,还缺什么?”
雨莲接过单子细细核对,“殿下,罗列的这些已很充分。”
“金疮药还是不够,让人多跑几趟太医院,多使些银子加急再备上些。”黎元仪提笔,头也不抬,在纸上飞快写着什么,“库房里的人参也都取出来罢。切成参片,便于携带。”
雨莲点头一一应下,抬脚正要往外走。
“等等。”黎元仪将手中刚写好的密函递给她。
“此行地势险峻复杂,我翻遍府中图籍,皆寻不得详细的地势图样。你家表哥走南闯北多年,见多识广,或许也去过西北叛州。若果真如此,可否请他凭记忆绘制一份地势路线图。若能得此图,必有重谢。”
雨莲领命退下后,黎元仪独自提灯穿过回廊,进到内院。
詹信这两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日天未亮之时便动身离府,子夜时分方才归来。
黎元仪曾想问他去向,可见他每每归来风尘仆仆,眼中透出密布的血丝,便索性咽下话头。
他自有他的思量,她也有她的打算,各自齐全以备大事,何必多问。
她轻轻推门而入,烛火之下,詹信正对着桌案上的沙盘沉思。
黎元仪踮脚走近,桌案上除了沙盘,还有几幅摊开的舆图和情报,她眼尖地发现其中一份圈注颇多,竟是曾跟随过叛军之首郑枭的卸甲老兵提供的口供。结尾处,詹信用朱笔清晰地总结注明其人性格为何,行军打仗的习惯与特征。
詹信觉察动静,抬头,原本还凝着肃杀之气的眼底却在看清来人后倏然亮起,“殿下来了。”
想来是奔波劳碌,他的嗓子有些沙哑。
黎元仪递了杯热茶给他,“你近来四处奔波,甘菊茶香气舒缓,且有安眠之效。你喝完,便早些休息罢。”
詹信接过热茶,黎元仪转身去到妆镜前伸臂卸钗。
她近来事多繁忙,早上梳发髻时没有耐心多润些油,偏眼下拆起来没有雨莲在旁协助更费周章。
詹信见她松髻费力,扯断不少发丝,立刻起身净手,“臣来帮殿下拆髻。”
黎元仪臂膀正举得有些酸,闻言,便立刻松了手。
詹信过来,也不急着上手,先盯着她头上弯弯绕绕的发圈上下左右看了看。
黎元仪被他郑重其事的模样逗乐,正要开口问他盯着自己的脑袋研究个什么名堂。
詹信却像找到了主要机关一般,指尖小心探入发间,他一手扶住发髻,另一只手把藏于发间的一处暗钗轻轻拔出,而后松手。刹那,青丝如瀑,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
还没拔出的几支钗在堪堪坠地前,被詹信眼疾手快地抓进掌心。
黎元仪透过镜子看他一番操作,忍不住笑出了声。
方才屋内还有些凝重严肃的气氛顿时松泛活络起来。
詹信接过黎元仪手中的木梳,像她平时所做的那样,为她通发。
黎元仪透过镜子看向詹信生涩、小心翼翼的动作,他耐心地一点点顺着头皮梳顺散发。她看得入神,连什么时候詹信回望镜中的自己都毫无察觉。
“殿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詹信犹豫良久,手中木梳微顿,终于还是道出心中所想之事。
黎元仪闻言有些诧异,这确是第一次詹信主动对她说起请求。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明日,殿下可愿和臣一道去趟万佛寺?”
万佛寺?
这三个字扣开黎元仪记忆里沉重的大门,算上前世幽居足不出户的日子,她已记不清上一次前去万佛寺是何时。
说起来,那也是个对她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
“好,我们一道去。”
*
卯时三刻,公主府内驶出一辆马车,迎着晨风踏着朝露,向着位于三十里外的京郊无名山上的万佛寺而去。
黎元仪掀帘望向远处渐亮的天色,挂在腰间的那枚旧香囊随着路程的颠簸轻晃。
詹信坐在她的对面,并未开口,视线却有意无意划过她腰间的香囊。
黎元仪注意到他的目光,放下帘子。
“这是父皇临终前塞给我最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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