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了腊月,干冷的风像刀子,刮过“格物院”那扇没关严实的木门。
般澈坐在屋里唯一的炭盆边,手里捏着两张纸。一张是宣府总兵王焕送来的,一张是大同总兵曹斌送来的。都是关于“冬储七条”试行的禀报。
宣府那张,字写得工整,话说得周全。说镇虏堡做了二十架冰橇运炭,果然比车快,车轴损耗也少了。张家口仓场搭了离地垛台,等着开春看防潮效果。就地取材嘛,天太冷,黑棘乌蒿不好挖,只弄到一点。泥炭炉发下去试烧了,烟是小了点。
看着样样都做了,可“只弄到一点”、“试烧了”这种词,一听就是应付差事。
边关那些老将,给京城皇子面子,挑几样不费劲的做做样子,算是交了差。
大同那张更简单,是曹斌手下幕僚写的。说已经传令各营,收集老卒过冬的土法子,什么冻土块垒灶、硝石吸潮,记了十几条,真不真还得验。至于分级配给、定量核销这两条,牵扯太多,得和户部商量细则,所以暂时没动。
倒是老实,直接说了“暂时没动”。
般澈放下纸,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不出所料。天高皇帝远,那些总兵、督抚,哪个不是人精?谁会真为一个“戴罪协理”皇子的新法子费大力气?能写份像样的报告回来,已经算客气了。
光靠公文和这个虚头巴脑的协理名头,想撬动边关,难。
他需要人。能干事的人。
“殿下,”小德子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冷风,“黄七那边,搭上线了。”
黄七是将作监的老工匠,手艺好,爱琢磨机关消息,外号“黄巧手”。般澈一直念着他。
“怎么说的?”
“按您的吩咐,没直接找,托了个熟识的内侍,说王府有几件精巧玩意儿坏了,寻常匠人修不了,请黄七来看看。他昨儿下午来了,看了咱们从皇庄带来的曲辕犁模型和那个改良的泥炭炉,围着转了老半天,问是谁做的。奴才按您教的,说殿下得了本奇书,照着做的。他没多说,走的时候把那个有点漏烟的泥炭炉拐脖管要了去,说拿回去琢磨琢磨怎么铸得更结实。”
般澈点点头。肯要东西去研究,就是有兴趣。干技术的人,见了好东西,手就痒。
“他说什么没有?”
“说了。”小德子回想,“他说:‘这东西心思巧,但用料和火候还能更好。要是用铜芯包铁皮,散热匀,也更经使。还有这拐脖的角度,要是再弯两分,烟走得就更顺了。’”
般澈眼睛亮了一下。行家就是行家,一眼看出门道,还能立刻提出改进。他要的就是这种人,不止能照做,还能优化。
“再找个由头,请他过来一趟。这次,把咱们想的‘四轮大车加固法子’草图给他看,听听他的主意。特别是车轴和车轮连着的地方,怎么弄才更容易换、更抗颠。”
“是。”小德子应下,又道,“独眼老贺那边……有点棘手。那人在东市那片是个人物,但神龙见首不见尾。奴才使了银子,托了几层关系递话,说有位贵人想打听点边关来的稀罕消息,价钱好商量。昨儿回信了,约今晚在东市尽头的‘老茶棚’见,对方只派个‘伙计’来。”
“伙计也行,先摸摸底。”般澈沉吟,“你晚上带两个机灵的侍卫,扮成普通大户人家的跟班去。见面只问三件事:第一,最近京城市面上,有没有从宣府、大同那边流过来的特别东西,比如看着不一样的石炭、少见的草料?第二,边关最近有没有关于冬储的新鲜传言,比如哪个营领到了新式炉子,哪个仓场在垒高台?第三,当兵的私下有没有议论‘节省有赏’的事?记住,多听,少说,别露底。回来一字不落告诉我。”
“奴才明白。”
小德子出去后,般澈起身走到隔壁屋子。李九章正趴在地上,对着一张大纸咬笔杆。纸上是他画的“物资核销账表”,密密麻麻全是格子和数字。
“殿下,”李九章见般澈进来,慌忙要起身。
“坐着,接着说。”般澈蹲下看那表格。
“快弄好了。”李九章指着纸,“按您说的,分‘该领多少’、‘实领多少’、‘用了多少’、‘剩下多少’、‘能折多少钱’这几栏,每月算一次。各营自己记流水账,月底交总账。只要开头数不错,后头加减乘除,有错一眼就能瞧出来。我还想了几个验算的式子,防着下面人乱改数。”他指着一旁更复杂的算式。
“不错。”般澈点头,“但这东西是给边关那些大老粗用的,有的字都不识几个。得再简单点,最好做成现成表格,他们只管往空里填数。你再想想,怎么能让表格更明白、更不容易填错。”
“是!”李九章用力点头,又趴回去算。
回到炭盆边,火弱了。般澈添了两块炭,盯着跳动的火苗出神。
人手慢慢有了,工具一点点在做。可要真正让边关动起来,还差一股劲。一股能让那些总兵、督抚心里打鼓的劲。
他想起了一个人。
兵部尚书杨继盛是文官,支持归支持,但做事讲究章程。真正在军中说一不二、只看实效不管虚文的,是那些带兵杀出来的老帅。
如今朝中,最有份量的老将,是镇远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郭振。老爷子六十多了,跟先帝打过仗,脾气爆,最见不得贪墨浪费和花架子,在军中威信极高。要是他能点个头,甚至只是过问一句,边关那些人的脸,立马就得变。
但怎么搭上郭振?直接上门,人家只会当你是攀高枝的。
般澈的目光,落在大同报上来的“收集老卒土法”那几个字上。有了。
“小德子!”他提高声音。
刚走到门口的小德子折回来:“殿下?”
“准备纸笔。我要编一本小册子,叫《北地老卒御寒土法初录》。把曹总兵报上来的那十几条土法,加上咱们自己弄的泥炭炉用法、冰橇做法、离地垛台搭法,还有赵师傅他们说的车子加固法子,全写进去。别用文言,就写大白话,配上简单图。编好了,抄二十份。”
“二十份?”小德子一愣,“这么多给谁?”
“十份,用‘格物院’的名头,送给兵部、五军都督府、还有宣府、大同、蓟辽这些边镇的衙门。另外十份,”
般澈顿了顿,“想办法,悄悄送到京城里那些武将勋贵家里,特别是镇远侯府。不用写谁送的,就说是‘民间有心人搜集整理,送给边军弟兄试试’。”
他要借这本不起眼的小册子办两件事:一是把种子撒得更广些,万一哪个边将或勋贵子弟看了觉得有用,自己试着弄,就是意外之喜;二是,探探郭老侯爷的口风。一个真心疼士卒的老将,看到这些或许能让兵少受冻的东西,能没点反应?
只要他稍微问一句,哪怕只是派个人来打听打听,机会就来了。
两天后,腊月初一。
格物院来了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不是郭老侯爷本人,是他的嫡长孙,十八岁的郭骁,在神机营挂了个千户的职。小伙子高高壮壮,一身锦缎箭袖,外头罩着貂皮斗篷,眉眼带着武将家特有的爽利劲。他大步走进堂屋,眼睛一扫,落在炭盆边穿旧棉袍看图纸的般澈身上。
“你就是弄出那些土法册子的九殿下?”开门见山,没什么客套。
般澈放下图纸起身:“正是。郭小将军来访,有失远迎。”
“不讲究那些。”郭骁摆摆手,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解下斗篷扔给小德子,“我爷爷看了你那份东西,让我来问问,里头说的‘冰橇运炭’,真比大车快?还有那泥炭炉怎么弄才烟小?”
般澈心里稳了稳,面上平静:“冰橇快不快,得看河冰厚不厚、平不平,还有拉橇的牲口耐力。要是冰结实、路面平,同样的牲口,拉差不多的货,比四轮车能快三到五成,还不费车轴。泥炭炉减烟,关键是加长拐弯的烟管,让烟尘有机会沉下来。我这儿有做好的,郭小将军要不要看看?”
“看!”郭骁很干脆。
般澈领他到旁边屋子,那里有赵匠人新做的改良泥炭炉,还有个小冰橇模型。
郭骁围着炉子转了两圈,又拿起冰橇模型掂了掂:“这东西……看着是轻省。要是用在辽东那些冻实的河面上,没准真行。我爷爷以前在辽东带过兵,总说冬天运粮运炭最磨人,车坏马累。”他抬头看般澈,“九殿下,你这套东西,是只打算在宣府大同试试,还是……”
“只要对国家好、对当兵的有用,就该推开。”般澈道,“不过我人微言轻,知道的也有限。边关情况复杂,这些土法子到底合不合用,得边军弟兄自己试了才知道,还得不断改。比如这冰橇,冰面不同、货不同,可能就得调调橇板宽窄、弯度。”
郭骁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咧嘴笑了:“殿下说话实在。不像有些读书人,尽整虚的。”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小册子,
“这上头还有些别的,像‘冻土块垒灶’、‘硝石吸潮’,我爷爷说,他在边关时好像听老兵提过一嘴,但没这么清楚。殿下从哪儿找来的?”
“有些是边关报上来的,有些是工匠的经验,还有些……是偶然听说。”般澈含糊道,“东拼西凑,只盼能有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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