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基本结束,灾区不再需要这么庞大的人力消耗。虎贲军分批收拢,相关事宜由王城守备军接管。一个乌云退散的晴天,虎符终于脱离女人的掌心,落入青鸠台一只宽大的青年之手。
军权正式移交,说明秦温吉终于对新君表示臣服,继位仪式也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礼乐演习之声越过高墙,吹彻光明台废墟和灵堂,却没有掀动萧玠麻衣的一片衣角。
他这几日食量很大,沾有酥饼碎屑的碟子放在供桌上,和香灯混合出一股油脂特有的芬芳。尉迟松已经抬了一桶新冰进来,萧玠便默契地转到后堂,听到棺盖打开和冰块哗啦啦响动的声音。
他耸动鼻子,试图从满屋灯油香味里抽取一缕尸体腐烂的臭气,却闻到了郁金香草和黑黍尸体发酵后的香气。王崩大肆,以秬鬯渳*。过了这么多日,他们可算腾出功夫准备香汤黍酒给秦灼沐浴了。
这股香美之气正式把秦灼死讯布告天下,他马上就要成为一个遁入亡灵世界的先君先王。那么多的壮志雄心、情仇爱恨,都不做数了。都不做数了。
不久,神祠召开朝会,正式声明,新君将于仲秋继位,在明山举行封禅。在正式举行典礼前,新君先于宗庙供奉生母灵位,追封苏氏夫人号,令苏夫人遗骨与悯公合葬。
不仅要把秦灼的寿辰变成他的继位典礼,还要效仿萧恒当年明山封禅。
好大的野心。
但让很多知情人惊讶的是,萧玠没有对秦旭继位仪式产生异议。这段时间国库无法打开,萧玠甚至还发布令旨,让相邻的大梁州府暂时拨银救急。
众人体味过来,这是萧玠作为下任梁帝的政治态度。梁秦交恶多年,萧玠希望两地修复外交关系,自然不能敌视一位板上钉钉的新君。或许他心中有万般憾恨,但为人君者,须忍常人之不能忍。
***
八月十五,风和日丽。
钟鼓齐鸣万众瞩目下,承载秦公的辂车驶出温吉城。
再见这样的盛大典礼已过二十余年,上次的主人公朱颜玉貌打马过街的形象尚未在人心中磨灭,身体已化作朽骨,等待新君继位后安排他进入王陵和祖先会晤。旧时代的故事已经过去,现在,举国欢呼雀跃,目睹一轮金黄旭日如同车轮挂上城头。
“那是光明神的天车。”一个老辈人说,“神王受新君感召重回人世,灾难停止了。我们被宽恕了。”
不久前还是废墟的道路被清理一新,在鲜红氍毹遮盖下看不出半分伤痕。秦公辂车在经文唱诵和满天鲜花下抵达明山。
明山的疮痍已然消退,重新化作一方青春仙境。略有损毁的秦氏宗庙也修葺完毕,历代秦公在青山绿水间等待新君认祖归宗。
一片肃穆中,新君秦旭开帘下车。
他形容俊美,礼服加身更见威仪,完全是众人盼望的君主形象。
辂车后的肩舆里,响起大宗伯的声音:“请苏夫人神主。”
虎威营都尉聂亭捧过神主,单膝跪在秦旭面前,将神主奉过头顶。
秦旭接过,对肩舆躬身,遵照仪式,念道:“臣母苏氏,秉性柔淑,明敏温厚。衍乎圣祚,宜合正统。今供奉宗庙,与父悯公共受丰絜。上问神王,此行可否?”
所有人等待大宗伯的允诺声,但郑挽青的回答突然被一道如同惊雷的声音盖过。
有人掷地有声道:“不可!”
人群訇然中开,一个身披甲胄的中年男人从中走出来。
聂亭遽然变色,从地上立起,“褚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褚玉绳道:“苏氏女不能入宗庙。”
聂亭喝道:“苏夫人和悯公虽无媒妁,却生育新君,如何进不得宗祠!”
“这是我所为的另一件事。”褚玉绳用手指了指秦旭,“大王谁都能做,他不行。”
人群间已经响起低低议论声。聂亭强压怒火,上前拉住他,低声道:“你发什么疯?这是咱们将军的儿子!你给将军守陵多年,知道他身后孤苦有多萧条!将军追谥君位,他的独子继位称君,这是应当应分!”
“他如果有儿子,那的确应当应分。”褚玉绳扬声道,“但悯公二十四年,就没沾过半个女人!”
四下一片哗然。
越来越响的谈论声里,褚玉绳乜眼看他,“还是你想说,这位秦旭公子是个无母而生的异类?”
聂亭火冒三尺,“玉升二年春,苏夫人至虎威营犒军,由悯公亲自接待,并允她停留数日,兄弟们都是见证!”
褚玉绳道:“她来过军营不假,但你亲眼见她进了将军的帐吗?”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连秦旭的脸色都阴沉下来。褚玉绳的追问随之而来:“虎威那么多男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你凭什么断定,她怀的就是将军的儿子?”
聂亭喝道:“凭公子有半块玉符节的信物!”
褚玉绳道:“你的意思是,谁拿着玉符节,谁就是将军的情人?”
聂亭道:“剖符为聘,这是将军金口玉言!谁持有玉符节,谁就是虎威营的主人!”
“好!”褚玉绳冷笑一声,“你看看,所谓的信物,是这一块吗?”
聂亭瞠目结舌。
他眼看褚玉绳高举手臂,掌中赫然是半块白玉符节!
“不可能!”聂亭叫道,“假的,你是作假!玉符节怎么可能在你手里……你一个男人!”
“玉升三年,秦善设宴猎杀将军,将军赴宴前,叫马送我出城。玉符节至如将军威仪,这就是他替我叫开城门的凭信!”褚玉绳冷笑,“此物多年不曾问世,你们以为是在宫变中遗失,这才敢大胆捏造,推立一个来路不明之人混淆宗室血脉!不然请出宫中的半块玉符节,我们两方合一合,看看是我这块严丝合缝,还是你那一块!”
聂亭脸色铁青,还未想好言辞回击,已经被褚玉绳打断:“听说秦旭公子是玉升三年出生。”
聂亭咬牙切齿:“是,和苏夫人去虎威探视的时间恰好吻合。”
“时间对得上,但很不巧,苏氏女在虎威营的一个月,我正好受了箭伤。公子为了照顾我,和我合帐而住。因为不合规矩,没有对外声张。”褚玉绳一哂,“将军克勤克俭,极守礼数,你是想说他每晚等我睡后再去找苏女偷情,还是苏氏一个大家闺秀,来钻我的帐子?”
聂亭目眦欲裂,“你……”
褚玉绳目光如箭,将他钉在原地,“那段时间,将军跟我在一起,日日夜夜在一起。别说是玉升二年,就是前后再数两个年头,也没有一个女人能进他的帐子。”
褚玉绳说:“悯公到底有没有儿子,没人比我更清楚。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人群的议论声彻底爆发,洪流一样冰冷冲刷聂亭每根骨头,一瞬间就把他彻底淹没。他得活,他得压过这股巨浪、这些声音。他不顾一切地喊起来:“褚玉绳,你在这里装什么义正言辞!你一个通敌叛国的罪人,还敢在这里言之凿凿判断新君?你苟同丹灵侯做下何等丑事,非得要我在这种场合揭破吗?”
褚玉绳有些好奇,“请问,我做出什么丑事?”
聂亭冷笑:“大王生前变革,引发轩然大波。今年五月,丹灵侯主动去王陵找了你一次,谋划逼宫之事,要推翻大王自行即位!既如此,远在长安的少公就成了你们最大的障碍。所以你们设计了一条毒计,假扮使团,要把少公找到,杀之灭口。”
褚玉绳居然顺着他的话说:“然后呢?”
聂亭道:“然后你们赶到长安,发现少公居然被段藏青带走。所以你调动梁太子,赶去白石城。但没想到被反将一军,险些折在西琼!这件事梁太子便是人证,你还有什么说辞!”
褚玉绳道:“我的确无话可说。”
聂亭冷笑一声,还没张口,突然神色一变。
因为褚玉绳已经跨开脚步,让出身后之人。
“他有。”褚玉绳道。
整个世界像被一股力量镇压,静止一瞬后,轰地沸腾起来。
所有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是少公?”
“是少公!少公没有死!”
“少公复生,神王显灵!我们有救了!”
大灾难后急需一个名正言顺的领袖出现,哪怕他曾招致物议纷纭。刚被打碎希望人们纷纷跪地叩头,嘴里高呼殿下千岁,来迎接那个脱于人群、冷静苍白的少年。
秦寄没有穿红,而是一身寻常黑衣。这让他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刺客气质,一种万军之中即取君首级的刀剑之气。
新君秦旭的神色彻底变了,连郑挽青也拂开帘子,观看这排演之外的戏剧一幕。
聂亭眼珠子快掉出来,“你……你是人是鬼?”
“你希望他是人,还是鬼?”
另一道声音从人群中响起,本该手捧玉册给予新君的梁太子萧玠走出来。
和盛装庆祝的人群不同,他依旧披麻戴孝,乌瞳闪烁冷光,一种格格不入的凄清呈现在他的脸上。
萧玠道:“之前是少公罹难,储位空悬,不得已在宗室中选拔子弟。如今少公归来,秦旭公子,你该双膝跪地拜见新君了。”
“他就算回来,又算什么新君!”聂亭向众人喝道,“大伙别忘了,这厮当年砸烂光明神像,这是亵渎神灵的大罪!大王贬他远去,跟废黜无异,如何能叫这种乱臣贼子再做新君,等神王再降惩罚,让咱们家破人亡吗?!大明山地动就是示警,大伙还没看明白吗?”
地动的阴霾还没有完全从南秦上空离去,此言一出,满地俯首的人群有些瑟缩犹豫了。
萧玠仍然微笑:“好一张利口。众位还记得,少公为什么打碎神像吗?”
一个跪地的虎贲立刻答道:“是少公疑心有人借光明神像贩运阿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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