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男子自然不傻,哪能不知道他给的虽是真烛,老翁篮中卖的却是赝品。不过既然已经得了便宜不好再卖乖,多惹麻烦不值当,何况气也出了,再加之……对面是一位如此赏心悦目的小郎君,目光含笑朝你温言软语,好言相劝。明知他是睁眼说瞎话,再大的火气不禁也弱了七八分。
二人对了个眼色,冷哼道:“若是家中长辈,该带回去好好教训教训。”否则非亲非故,干卿何事。
妙婵不置可否,笑了笑:“兄台说的是。”
待俩位壮实男子走远,妙婵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赶忙俯身扶起老翁,“老人家,可有伤到哪里?”
老人白发婆娑,“你、你是昨日……”他记得妙婵,昨日这位年轻小公子,在自己这里欢欢喜喜买走了竹筐里的第一支蜡烛。
老翁颤声作揖,浑浊的眼里浮起泪光,喉咙哽咽一时说不出话。
妙婵后退半步,腰身比他弯得更低,双手虚托住老人臂肘:“不可多礼。”
不远处,宋遥舟寻了一方临街茶铺坐下,青年微凝的目光注视妙婵片刻,失笑摇了摇头。
遍地人精的京城,还有这般少不更事的璞玉。
轻易宽恕,便是罪过。
然而下一刻,他听见那少年的声音含着些许负疚歉意,清晰道:“万望老人家恕罪,若是得空,在下陪您走一趟县衙如何?”
县衙二字一出,感激涕零的老人猛地僵住,浑浊的双眼忽然惊惧瞪大。他踉跄着后退,手背颤抖指向妙婵:“你、你是官吏?”
妙婵失笑:“自然不是。”
“青天大老爷……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老翁再度呼天抢地起来,双膝砸地,重重叩首哀声求饶:“老朽知错,老朽惭愧!昨日是我第一次卖假烛,实在是家中子孙不争气,还要我一把老骨头出来奔波卖命还债!老朽一时糊涂,万望大人开恩啊!”
大昭律法,若贩卖假货被官府市吏查获,不致人伤亡者,初犯按“行滥*”罪杖六十。老人一把年纪鬓发苍白,六十杖打下去,非死即残。
妙婵叹了口气,轻声安抚:“老人家放宽心,我定去与你说情。”
老翁腰背佝偻瘫坐在地,干瘪的嘴唇颤抖着,咽了一口唾沫,免不得有些愤恨:“不想小公子生得一副好样貌,心肠竟如此歹毒,早知这样,不如刚才让那两个无赖泼皮打我一顿出出气也就是了!何苦要我一把老骨头搭上一条性命!”
妙婵微微欠身,将落在地上的物什捡进竹筐里。他毫无芥蒂地伸手去搀扶老翁,慢慢道:“老爷爷,只需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再替你写一份文书。你交与官衙,若市吏看了文书仍不肯饶你,那六十杖在下愿替你受过。”
处于惊惶之中的老翁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支支吾吾,表情将信将疑:“世上哪有如此好心之人?你莫要诓我!”
妙婵笑吟吟,眉眼明澈如水。
“爷爷,在下当然并非出自好心,只是按律知情者同罪……”他拖长了声调叹气,作出一副愁容。
老翁苍老的脸抽动两下:“可你让我去官府,岂不是害我!”
唉。
若真要害你,方才又何必搭上两支昂贵蜜烛,值好些钱呢。舍弃了心心念念的玉露团,他也只能忍痛过些时日再尝鲜。
老丈既会仿烛,应当熟识造假手法,如何分辨掺假油脂。而大昭朝素来有以功抵过之例。
妙婵将老人搀扶起身,费了一番口舌才向他解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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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壶茶汤已见底,宋遥舟正欲饮完最后一杯起身离开,忽听得竹帘轻响,周遭喧嚷蓦地静了一静。
抬眼,便见那位青衫小郎君搀着老翁挪进茶铺,坐在了邻桌。
“两碗葱姜茶,劳烦沏淡些。”
宋遥舟神情自若,青瓷杯盏却停在唇边滞了片刻。
方才,闹哄市井声、茶炉沸腾声、街边的吆喝叫卖,都在那一刻奇异地沉寂下去。他看见那位书生模样的少年唇一张一合,说话声轻飘飘坠入耳中,像雪落进深潭,转瞬便融进了水里。
寂静。
真寂静。
像是……万物噤声的温柔。
宋遥舟把玩着空杯茶盏,回味片刻那一瞬静的滋味,唤来小二添了一壶茶。
坐于邻桌的妙婵解开悬于腰间的素绢诗袋,拿出笔墨,按老翁的说法,在纸上列举辨伪要点。
正午门庭如市,沿街总是热闹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透花糍——新鲜出炉的透花糍喽!松软豆沙馅,糯米磨了三遍,保管好吃!路过的小郎君小娘子瞧一瞧嘞!”
笼屉一揭,香甜漫过半条街。
妙婵笔杆一抖险些拿不稳,耳根渐渐红了。舌尖悄悄抵住上颚,他摇了摇头,竭力将那股甜腻的香气从脑海里甩出去。
两碗茶喝完,文书也写好了。妙婵结了账,与老翁往另一条街走。
宋遥舟眸光微动,隔着氤氲茶雾将目光悄然落在妙婵身上。
静坐片刻,宋遥舟慢慢地喝完热茶,结过账往东边的宣阳坊去。他要去的地方离这条街脚程并不远,半刻钟的功夫便来到一座乌头门的府邸。
府门前的石阶上,丫鬟仆役垂首站成两列,为首的老仆快步躬身迎接:“大人回来了,老奴都打点好了。”
宋遥舟目光扫过众人,“日后不必这般迎我,都进去吧。”
齐叔:“大人,这府邸比从前在嘉都的宅院大多了。三路多进的院子老奴都叫人收拾出来了,不知大人合意哪间?”
宋遥舟对这种事并不在意,边走边温声道:“挑一间清净些的。”
齐叔连连应声,说着忽地又笑起来:“说来倒也奇怪,前中丞住的那间风水并非上佳,老奴瞧着靠近西厢那座不起眼的僻静小院,里头的斋阁卧具竟反倒最好,那些紫檀木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宋遥舟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
齐叔:“大人可要用午膳?灶上煨着羹汤,老奴去盛一碗来?”
宋遥舟摆了摆手:“不必,方才顺路用过了。”说着,他将拎在手里的油纸包递给齐叔,笑道:“给你稍了两块。”
纸包温热,包着两块做工精巧的糕点,香气甜腻。
齐叔:“大人,这……”
宋遥舟眼角眉梢泛起笑意:“这叫透花糍,帝京特有的糕点。你尝尝,味道倒很不错。”
立在原地的齐叔好一阵莫名,摸不着头脑。大人素来口味清淡,何时喜欢吃这些甜腻小食了?
“大人今日在外头可是遇见什么高兴事了?”瞧着心情甚好的样子。
宋遥舟轻笑一下,低道:“纵使繁华如帝京……”亦有瘦骨,食不饱穿不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莫不如此。
天色将晚未晚,食不饱的妙婵饥肠辘辘从官府出来。接连与透花糍和玉露团失之交臂,他抬手在腹前摩挲两下,唉声叹气,忧郁低喃:“实在对你不住。”
“公子!小公子留步!”老翁脚步蹒跚从身后追出来。
妙婵闻声回头。
老翁胡乱抹着脸,喉头挤出一声沙哑的长叹:“老朽惭愧。”他将小公子写的文书交给市吏,非但没受到责罚,官衙反而给了赏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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