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铜树上的灯盏倏忽闪动,辛棠声的眼皮骤然一抬,心脏擂起了密集的鼓点,前尘如梦清晰如昨,从信任到背叛的经历近在眼前,她还记得自己冰冷如雪的躯体,记得同样冰冷的金丝楠木棺。
当年围困西风荡时刮起的萧瑟西风,仿佛又吹到她的脸颊上了。
秋日萧索,西风凋碧树,她被信任,被背叛,都与这个已经掌握生杀大权的男人有关。
辛棠声的整条右臂都在轻微颤抖,若非身份不许,真想直冲过去扇文琰一巴掌。
想到赵棠声在深山已久,还没有见过皇帝,文素凝以为她紧张了,心间划过些微惊诧,不动声色地偏了一下身,巧妙地遮住了她突如其来的异样。
他身上隐隐飘来西府海棠花香,熟悉的香气盖过了记忆中凛冽的西风荡。
辛棠声轻轻吸了一口气,不期然想起了洛水石亭外的那场雨,来得很急,清清冷冷,细细密密。
雨水拍打在脸上的感觉记忆犹新,辛棠声冷静下来,跟随众人跪地,看着熟悉的明黄色锦靴在面前走过,耳边是众臣在山呼万岁:
“恭请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建德帝站上高位,回身道:“诸位爱卿请起。”
辛棠声抬起头,隔着漫长的十六年,望向了建德帝。
上天不公,给了他一副顶好的相貌,宽肩窄腰,身高腿长。他的神色威严如旧,眉眼间却透露了出显而易见的喜悦。
刚满周岁的十四皇子被他亲手抱在怀中,高见喜一瘸一拐地艰难站在龙椅右后侧,与建德帝并肩而立接受众臣跪拜的,不是曾经宠冠后宫的储贵妃,而是同样百媚千娇,甚至比贵妃更胜一筹的柳昭媛。
一帝一妃一子,三口之家,其乐融融。
这幅画面不知扎红了多少人的眼。
柳昭媛芳龄十八,父亲是工部员外郎柳枕仙,十六选秀入宫后一路扶摇直上,短短半年便从八品采女升为三品婕妤,又在皇妃充盈的后宫中平安生下了十四皇子,一举挤入九嫔之列。
辛棠声的目光掠过她微微挺起的腰身,心中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出了声。
柳昭媛又怀孕了。
建德帝握住柳昭媛的手,与之共坐龙椅,举酒道:“开宴。”
钟罄奏响金石之乐,一曲毕,云韶乐师奏响舞乐,箜篌横笛节奏多变,宫廷舞女如春蝶般登场,齐作霓裳羽衣舞。
储贵妃看着端坐在龙椅上的柳昭媛,指上鲜红的蔻丹被她抠出几道划痕,姣好的面容有些扭曲,“陛下!”
建德帝眼也不抬,低头逗弄着襁褓中的十四皇子。
柳昭媛笑吟吟地看了一圈儿,问道:“淑妃姐姐怎么不在?”
九皇子嫌恶地皱了下眉,又在瞬间松开眉心,起身道:“启禀父皇,母妃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不能前来了。”
柳昭媛点点头,一手挽住了建德帝的手臂,委屈道:“陛下,淑妃姐姐昨日送了一个小马球给皇儿玩乐,夜里皇儿便起了热,莫非……”
舞乐依旧,她的声音轻轻柔柔,但近前的人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柳昭媛点到即止,心知言尽于此即可。
她看着建德帝的侧脸,静静等待着。
计谋简单又蹩脚,但耐不住建德帝喜欢。
他最爱这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把戏,既能博美人芳心,又能成全自己深情帝王的美名。
“既然病了,就该好生休养。高见喜,你亲自传旨告诉孙淑妃,十四皇子年幼体弱,她无事便不要去柳昭媛宫中瞎逛了。”
九皇子一时惊怒交加,“父皇!”
储贵妃的脸色略显阴沉,宫中大小事务由她掌管,事关皇嗣安危,柳昭媛硬是憋了一天,隔过她直接向建德帝告状,不是蓄意陷害,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你来我往,你死我活,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多有意思。
赏舞听乐间,辛棠声饶有兴味地看了一场好戏。
适才屏风一事,六皇子跳出来得也太快了些,他与储贵妃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从一个莽撞的才人,直接问罪到了原婕妤。
敢情是拿她做筏子铲除异己呢。
不用自己动手的感觉有些奇妙,辛棠声心情大好。
文素凝恰好吩咐宫婢为她夹了一只薄荷玉露团,辛棠声察觉到四周若有若无的打量视线,亲自执起玉箸为文素凝夹起了一块透花糍。
从前在七王府时,他最爱吃这个。
从前……
玉箸停在半空须臾,又拐了回来。辛棠声垂下眼眸,坐她身边的人已经不是那个乖巧可爱的鹦哥儿了。
她脸上得体的淡笑不变,换了一块奶香浓郁的金乳酥。
文素凝看一眼,没作声,也没吃。
他身边的清商笑了一下,低声提醒道:“娘子,殿下不能吃这个。”
这个小宦官长得十分讨喜,辛棠声顺着他的话向下问:“为什么?”
文素凝小时候乖巧得连病都不怎么生,对于吃食一类,更是一点也不挑剔。
清商知道赵家七娘久不问世事,便道:“娘子有所不知,每逢月末五日,殿下总会生些小病——当然,这是顽疾了,好生将养着过了这五日,就无甚大碍。只有一点须得谨记,就算在康健的日子,殿下也是万万不能食用乳酪的。”
今日是四月廿六,正四月末五日的第一天。
他生病了。
还有顽疾。
辛棠声的心口一时闷闷的,眼睛往御座上扫了眼,面露疑惑:“殿下金尊玉贵,怎么染上了这等奇病?”
事关宫廷秘闻,清商哪里知道来龙去脉。
案上点心不少,文素凝一点也没碰,只是小口小口地饮着酒。
对于自己一身古怪的病,他似乎不是很在意。
“清商,这些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清商听话地低下头不说话了,只是偷偷朝着一个方向抬了下眼睛。
辛棠声执起金樽作掩,随他看过去。
那个最不起眼的座位上,坐着曾经的卫淑妃。
上辈子辛棠声命悬一线躺在紫微殿时,宫中还没有贵妃,代掌宫务的是一品淑妃卫雀屏。
那时的卫雀屏除了文琰,谁也不放在眼里。
现在的卫雀屏……
从前的孙宝林是如今的孙淑妃,而叱诧风云的卫淑妃,却被贬成了宝林。
一夕之间,二人身份颠倒,位份之差简直天壤之别。
京畿总是这样刺激,每一个瞬间都变幻莫测,充满跌宕起伏。
就像宫廷内侍眼中手眼通天的内侍监高见喜,不也瘸了一条腿。
卫雀屏是二公主生母,又有母家作靠山,因何一夜被贬本就众说纷纭。
若与谋害皇嗣有关,也就不足为奇了。
辛棠声收回视线,她依稀记得,卫雀屏初入宫廷时故作天真,与她姐妹相称,数次与她共寝,至于后来……不提也罢。
倘若她真的对不谙世事的孩子动了手……
辛棠声冷笑一声,新仇加旧恨,把她降为宝林算什么教训?
文素凝明明盯着眼前的胡旋舞看得津津有味,脑后却好似长了另一双眼睛,突然开口问:“七娘认识卫宝林?”
辛棠声淡定地摇了摇头,面不改色道:“殿下说笑了,妾久居太虚宫,如何识得宫中贵人?”
文素凝睨她一眼,沉默地又饮了一口酒。
辛棠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杯中的酒水,确信里头没有掺水。
文素凝已经饮下十余杯,依旧气息平稳眸光清澈,可他儿时喝一口米酒都呛得小脸儿通红,十六年过去,怎么变得如此海量?
果然还是物是人非了。
辛棠声神思飘渺,御座上的人突然闲谈般问:“赵家七娘何在?”
尖锐的视线落在脸上,极力按捺住的恨意焦躁与嫌恶恶心再次卷土重来,辛棠声快压不住心中叫嚣着的毒蛇了。
她垂下眼眸,不着痕迹地端正表情,提裙起身来到殿中,不卑不亢道:“妾幽州都督赵乾之女,恭请圣安。”
博山炉中飘出的檀香模糊了建德帝的脸,似曾相识的声线让他一愣。他粗喘了一口气,骤然起身。
“棠娘!”
舞乐乍停,群臣停杯,极乐宫陷入了让人喘不过气的沉寂。
“陛下?”
建德帝身旁的柳昭媛一脸关切担忧。
储贵妃看看辛棠声,有些不解。
赵家七娘虽然与文嘉皇后长得毫无二致,但她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又被建德帝金口玉言指婚给了大皇子,他们看她,就像是看一个对自己没什么威胁的小辈。
建德帝的反应大到出人意料。
方才众人向他行礼,辛棠声分明也在众人之列,他是眼瞎了么?
只顾着看大狐狸生的小狐狸了吧?
思及此,储贵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建德帝深深地看着不远处的辛棠声,一时发热的脑子总算清明不少。
他默然许久,把襁褓中的十四皇子交给了柳昭媛,依旧逆光站着,脸上的表情更模糊了几分。
沉静如海的目光一点点描绘着辛棠声的脸,建德帝启唇,却发现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
他的眼中露出几分哀伤,思绪不知飘哪儿去了。
半晌,建德帝问辛棠声:“你熏了什么香?”
辛棠声答:“陛下,妾不曾熏香。”
建德帝没什么意味地笑一声,坐了回去:“可你身上有浓浓的西府海棠香,这味道……让寡人想起了从前在棠川的日子。”
辛棠声纤细的手指挑起腰间的纹银香囊,含着笑意的眼睛故意看了一眼置身事外的文素凝。
“陛下说的是这个吧?”
建德帝将她小女儿的情态瞧在眼里,刹那间想起了从前与他两心相许的辛棠声,嗓音再度一噎。
他被烫到般调转视线,对着文素凝,才终于挤出来一点慈父笑意,打趣道:“英阁长大了,知道讨好女郎了。”
储贵妃掩唇一笑,说道:“英阁从小讨得各宫娘娘喜欢,如今不也最得陛下圣心么?依妾身看,英阁与七娘郎情妾意,很是般配呢。”
建德帝却没有接话,再次无视了她,转而问文素凝:“这是什么香囊?从前你似乎不曾佩过。”
文素凝起身,与辛棠声并肩而立,“回父皇,是棠川的西府海棠香囊。”
“棠川……寡人虽久未前行,但其依旧是行宫御园,事关天颜,岂能让平民凡子入内?”建德帝的面色有些阴沉,“高见喜,着人告知李必庭,如果他连侍花郎都做不好,就不必再食盛朝禄了。”
辛棠声一边似一株春意海棠般站着,一边揣摩着他话中的深意。
李必庭切身经历过十六年之变,又任侍花郎一职,若他不得圣心,倒给了她可乘之机。
文素凝道:“父皇多年不去棠川,大抵忘了棠川就挨着洛水,风一吹,海棠不是落入水中,就是飘到墙外,总能被香农香侍捡起来,春风怎会受律令所限?儿臣与棠娘在洛水相见,彼时棠川海棠开得正好,处处都是海棠香丸,我们瞧着新鲜,才买了来,父皇若不喜欢,儿臣与七娘摘了便是。”
“棠娘。”
建德帝对他的解释并不以为意,倒是这个称呼让他轻轻笑了起来,不过一瞬,他嘴边的笑意又减淡了几分,神色暗淡下去,像一盏灯彻底熄灭了。
“是了,七娘也是棠娘。”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1】”他坐在龙椅之上感慨一句,才对着安安静静的高见喜吩咐道:“继续奏乐吧。”
文素凝只觉身心舒畅。
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送辛棠声海棠花香的纹银香囊,故意唤她“棠娘”,就是不想让建德帝痛快。
建德帝不痛快,文素凝就开心了。
他就是要一次次地提醒文琰,他想忘记的一切,总有人替他记得。
他想要抹去的一切,都只会愈发深刻。
管弦丝竹再次响起,建德帝换了个姿势,居高临下地看向辛棠声。
“文嘉皇后与赵夫人是旧相识,赵夫人已逝多年,赵乾有没有向你提起过她们是哪一年相识的?”
坐在远处的赵乾极力分辨着他们的说话声,闻言心中一紧,不自觉向归座的文素凝看去。
文素凝不动如山,他的想法十分简单:如果赵棠声连这样的问题都回答不好,她是坐不稳皇子妃的位置的。
毕竟日后风霜刀剑多得很,她留在这里只会白白丢了性命,不如趁早回道观里抄经修行。
他能找出一个赵乾,就能找出另一个李乾孙乾,适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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