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门前的石狮威风凛凛,赵乾甫一下马,便对着御赐的府匾再三陈拜。
“乾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倚重!叩谢圣天子隆恩!”
他自打入城便连番作戏,不仅给足了皇帝面子,也为自己赚足了名声。
赵乾身居高位,长子赵允译任幽州司马,次子赵允让多年苦读,凭借《怜桑赋》在春闱中脱颖而出,大女儿赵五娘嫁入太学博士府,余下两个儿子一文一武亦是前途无量,连从前被人耻笑的赵七娘,也要嫁入皇家接受朝臣命妇跪拜了。
赵家祖坟埋得好,青烟冒了一股又一股,京中官员虽然在背后酸得倒牙,但看在那块御赐府匾与大皇子的面子上,还是纷纷挤出笑脸登门拜访,体面地喊赵乾一声“赵都督”。
天色渐晚,赵樾与孔矾一起向赵乾辞别。
辛棠声昨日与赵樾闲谈,她评价自己的丈夫:“为人夫可,为信臣难。”
昔日去幽州游学的孔矾与赵樾一见如故,考取功名后立即赶赴幽州求娶,二人年初成婚,正是蜜里调油,赵樾在辛棠声面前这样毫不留情揭夫君的短,不免让她心生古怪。
连带着,她对孔矾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宴席一见其人,辛棠声总算明白赵樾因何有此感慨了。
孔矾出生名门,是建德帝亲点的探花郎,如今又在太学当职,饱读圣贤诗书,理应是个气质内敛的玉面书生。
但他恰恰相反,容貌虽然俊秀,却一脸算计钻营。
分明处事圆滑左右逢源,与各个朝臣称兄道弟,却不搭理赵乾。
同时,赵乾也对他视若无睹。
赵家人实在有趣。
辛棠声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这对翁婿偶然几句交谈,也是话不投机暗藏机锋,所谓鱼和熊掌不可得兼,为免同室操戈耽误大事,辛棠声想用赵乾,势必要放弃孔矾。
但未免有些可惜。
孔矾这样年轻的经学博士可不多见,他在太学当值,接触的官家子弟数不胜数,都说青出于蓝,辛棠声要想对付朝中那些老狐狸,自然需要一些壮志凌云的后浪了。
赵樾夫妇走后,她思索一阵,假托倦怠回到了寝院。
京中有不少人都与赵乾相识,他们来得早,辛棠声在房中略歇歇脚便与赵樾一起应付女客去了,侍女不敢乱动她的东西,眼下连箱笼都没归置好。
寝院幽静,辛棠声入门便见墙边一丛挺直青竹,又有二三胡床,供人赏竹休憩。
房中的月牙凳都盖着宝相花纹绣帔,她环视一周,书画案、条形香几、月牙形花几一应俱全。
书案左上角青龙位上悬挂着文昌笔,加置一个长颈瓷瓶,瓶中插|有四五枝盛开的白芙蓉,案边放着供她打坐的蒲团。
榻上有席有茵,弧形凭几罩上了蜀绣,四只青铜小兽压在四角镇席,再有青铜灯具,金银香炉,一看细致做工,必是出自宫廷。
虽道枕障薰笼隔绣帷,但仕女屏风后并未悬挂帷帐,辛棠声绕过屏风,入目的陈设清雅许多。
沉香木雕壶门大床边有一方古拙的小几,小几上摆有圆似月魂坠,轻如云魄起的越窑青瓷与定窑白瓷。
箱柜箧笥中洒满香丸,侍女侍儿打开辛棠声的箱笼,把衣衫折叠后放在了箱柜里。
她们在房内只敢窃窃私语,走出房外便开始叽叽喳喳,感叹大皇子殿下真是大手笔。
辛棠声看着满屋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起码知道了一件事:文素凝手里不差钱。
她把赵棠声的手抄本放在了最大的箱笼里,又命侍儿把对面的空院落仔细打扫干净,把从太虚宫中“请”来的三清神像请了过去。
侍儿只管照做,只当辛棠声要单独开一院落修道,因此并不惊异。
辛棠声为三清上香,诵读《道德经》与《南华经》后又打了一会儿坐,才回到自己的院落沐浴就寝。
晨露在竹叶上滑落,鸟声啾啾。
侍女捧盆举盏,服侍辛棠声梳洗。
戌时末极乐宫开宴,她申时便要随赵乾入宫谢恩,并向十四皇子献周岁礼。
几个侍女与侍妆娘子一个比一个奇思妙想,直到艳阳移至中天,辛棠声在食案前用过昼食,她们才选好了妆容与发髻。
侍妆娘子一边笑容满面地夸赞赵七娘子多么花容月貌,一边铁手无私地啪啪啪在她脸上涂抹胭脂铅粉。
上好檀晕妆,梳完惊鸿髻,侍女又捧来各色插梳宝髻与步摇,辛棠声摇摇头,对檀扶道:“取我的水色纱罗莲形冠来。”
侍妆娘子听了,心中不免打了一个突。
差点忘记赵家七娘是半个道姑了。
她正要谢罪,辛棠声便示意檀扶给了赏。
“辛苦娘子了。”
侍妆娘子接过沉甸甸的钱袋,连声道“不敢”,放轻脚步退出去了。
剩下三五侍女面面相觑,檀扶问:“宫宴在即,娘子想穿哪件衣裙?”
各色衣裙款式各异花样繁杂,辛棠声抬手一指,选了一件郁金香草染成的黄裙。
檀扶正想说会不会太过艳丽招摇,转念一想,依照娘子曾经的过往与如今的身份,想要低调行事也是不可能的,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更显落落大方。
她犹豫一瞬,又挑出一件花笼裙。
“娘子,花笼裙叠在黄裙外,步步生香,更显明媚多姿。”
辛棠声从善如流,赞许道:“知我者,檀扶也。”
抄手游廊里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门外侍儿禀报,“娘子,大皇子殿下派府上兵曹参军送来了一枚葡萄花鸟纹银香囊。”
辛棠声没有抬头,檀扶心领神会,亲自出门把装着香囊的描金木盒取了过来。
辛棠声打开盒子,闻到一缕熟悉的海棠清香。
棠川的海棠在盛朝独一无二,不止是因它所承载的帝后深情,更是因其集结天下名匠引水搭桥,在侍花农的苦心培育下,出现了香气独特的西府海棠。
文素凝似乎极为钟爱这个味道。
纹银香囊虽名为香囊,却是一个精致的镂空小银球,比香囊金贵漂亮得多。
今日宫宴,身为皇长子的文素凝需要更早入宫,百忙之中的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送个香囊过来。
辛棠声思忖片刻,把纹银香囊佩在了身上。
一切收拾停当,侍儿再次来报:“娘子,高内侍来了。”
他这次步履匆匆,声音都透着急切,全然不似方才替大皇子府传话那般闲适。
高内侍?
高见喜?
辛棠声目色一凛,行至外间询问道:“谁在接见?”
侍儿低头垂手道:“回娘子的话,都督与大郎君就在中堂,大郎君悄悄差人说,高内侍是代陛下向娘子送礼的,问娘子要不要去见一见?”
辛棠声琢磨了一下,道:“不见。”
侍儿一怔,没料到她会拒绝。
辛棠声又道:“记得将话说得漂亮些。”
“嗳。”
能在辛棠声跟前伺候的人,都是赵樾披沙拣金找出来的,一个赛一个的聪明机灵,找个由头搪塞一下高见喜,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多时,四个粗使娘子笑意盈盈地抬来一个大木箱。
“恭喜娘子,贺喜娘子,皇恩浩荡!陛下赐给娘子一扇八曲螺钿屏风。”
辛棠声正坐在香案前翻看盛律令,闻言淡淡斜了一眼木箱,无甚兴趣道:“辛苦。”
粗使娘子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推出一个惯来能说会道的,恭维道:“娘子有所不知,饶是宫中皇妃,也未必能得这样一扇好的屏风,如此殊荣,千金也难买得!娘子不打开看看?”
辛棠声心中嗤笑不已,文琰还是这么会恶心人。
皇妃都难有的东西,给她一个晚辈当见面礼?昨儿不送,明日不送,偏偏赶在宫宴前几个时辰送,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
皇帝身边的人口风一向紧,但高见喜才来这么一会儿,箱子都没打开,屏风长什么样、有多贵重,就已满府皆知了。
赵棠声一心修道,辛棠声不信文琰不清楚赵棠声喜欢什么,送扇屏风过来,除了让她在今夜宫宴上成为众皇妃阴阳怪气的靶子,她想不出半点用处。
她对文琰只有发自内心的厌恶,看一眼他送的东西,腹中昼食都在隐隐翻滚,更别提亲手打开了。
她翻了一页盛律令,恰好看到“擅闯民宅者,格杀勿论”【1】这一条,指尖在书页上压了一压,想起这四个妇人是赵乾的家仆,辛棠声不好多加怪罪,于是头也不抬道:“御赐之物自然贵重,磕到碰到就是七娘的罪过了,檀扶,还不快把陛下的隆恩收进库中好生看顾?”
檀扶会意,送走四个粗使娘子后,特意嘱咐好寝院外守门的嬷嬷,日后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入院。
时辰一到,辛棠声戴上八宝帷帽出府,帽檐垂纱至颈,露出半个肩部。
站在车边等她的人,是赵允译。
赵乾四子二女中,数他长得最像其父,如今换了一身打扮,倒是显得清瘦许多。
人还是老样子,十分沉默寡言。
“阿兄。”
赵允译知晓辛棠声的身份,心下大骇,佯装看天侧身避开她的礼,轻咳一声道:“阿耶已与高内侍一起先行入宫,今夜你与我一同赴宴即可。”
“好。”
辛棠声想,会不会是赵乾装忠心装过头了,凡事过犹不及,惹得文琰不快了。
不对。
那扇屏风是在赵乾入宫前送来的。
辛棠生循着蛛丝马迹,不禁想到那枚纹银香囊。
它与建德帝的八曲屏风一前一后送到都督府,二者必有关联。
也许文素凝在宫中做错事说错话冒犯了龙威,建德帝才借屏风一事敲山震虎,矛头不是对她,而是对文素凝?
口蜜腹剑的大皇子殿下昨夜还是建德帝备受器重的皇长子,不会蠢到在这样大好的日子铸下大错。
除非,他是故意的。
辛棠声诧异于文素凝的野心勃勃,但换个角度想想,又觉得无可厚非。
她把腰间的小银球拎起来揉了揉,所以说,这是文素凝给她的赔罪礼?
真够懂规矩的。
马车在社稷门停下,前车的赵允译率先下来,“恭请大皇子殿下金安。”
辛棠声眼角微挑,着实没想到文素凝会在社稷门外等他们,这么心虚,看来他惹的麻烦还不小。
“赵司马免礼。”
文素凝身后有两名内侍与八名金吾卫,他今日的打扮格外不同,头戴簪玉乌帽,着一身海天霞色金线联珠对兽纹圆领袍,显得人更加温和秀气了。
辛棠声视线下移,看到他的蹀躞带上也佩有一颗银制香薰球。
这戏做的,还真是滴水不漏。
社稷门内车马禁行,众目睽睽中,辛棠声不得不上前见礼。
“殿下万福金安。”
二人离得有三四步远,文素凝虚扶一下,点头以作回应。
他身上的香薰球中的香丸约莫也是棠川海棠团成的,花香比辛棠声身上这个更浓一些。
檀扶怀抱贺礼,亦步亦趋跟在辛棠声身后,文素凝瞧了一眼,对身边的内侍道:“清商,替七娘把贺礼送到柳昭媛宫中去。”
未及辛棠声与赵允译开口,他便紧跟着解释道:“陛下也在昭媛宫中。”
辛棠声虽然已与文素凝订下婚约,但二人还未礼成,她仍是未嫁之身,与赵乾一起入宫面圣叫做谢恩,明知圣驾在后妃宫中还冒然前去,意味就大不相同了。
赵允译也明白此事可大可小,拱手向文素凝道谢:“多谢殿下提醒。”
文素凝走在前头,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人。
他瞄眼赵允译与辛棠声,道:“对了,汝阳王叔昨夜秘密出京到柳州巡察去了,不会赴宴。”
檀扶不免有些失望。
赵允译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汝阳王颇得圣心,此事本就不能急于一时,需要从长计议。
一入宫廷,赵允译便去勤政殿与赵乾会和,辛棠声与文素凝沉默地逛了一会儿御园,由于气氛实在太过诡异,二人不得不提前赶来极乐宫赴宴。
极乐宫曾是建德帝与文嘉皇后听戏之地,十六年来几经扩建,尽显皇家气派。
青铜鎏金灯树上灯火盏盏,灿如火树银花,水池上荷灯点点,如星落水面。
龙椅摆在北侧高台,象征“南面称孤”的至高皇权。
赵樾夫妻俩抱病不出,辛棠声默默坐了一会儿,一个有些面熟的内侍走过来。
“娘子,您的席位在大皇子殿下身边。”
辛棠声认出他是文素凝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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