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玄锋护鸾
朔风如刀,裹挟着砂砾和碎雪,抽打在六盘山隘口裸露的岩石上,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大唐送亲的队伍,像一条疲惫不堪的长蛇,在陡峭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蠕动。贞元四年(788)岁末的酷寒,已将天地冻结成一片肃杀的白。车轮碾过冻得梆硬的泥土,吱嘎作响,每一次颠簸都仿佛要将车上人仅剩的体温震散。队伍前方,金吾卫的旗帜在狂风中猎猎翻卷,早已不复长安时的鲜亮明艳,沾满了尘泥与冰霜,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咸安公主的翟车被重重护卫在队伍的核心,厚厚的毡帘紧闭,隔绝了大部分风寒,却隔绝不了无孔不入的冰冷与死寂。车厢内,顾影怜正凝神捻动最后一根金针。她微微俯身,玄色的道袍下摆垂落在铺着厚厚羊毛毡的车厢地板上。指尖的银针在昏暗光线中,精准地刺入公主的风池穴和风府穴,动作轻、稳、缓。旁边的小铁锅里,正水煎着发散风寒的草药,散发出辛香的味道,丝丝缕缕,努力驱散着车厢里压抑的病气。
咸安公主躺在厚厚的锦衾之中,脸色苍白如素绢,额上覆着一方浸过冷水的丝帕。长途跋涉的水土不服,加上远离故土、前途未卜的心绪郁结,终于在这个最寒冷的隘口彻底爆发,将她击倒在高热昏沉的深渊里。浓密的眼睫无力地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呼吸急促而灼热。
“殿下,少刻热当退。”顾影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能穿透迷雾的沉静力量:“殿下,少刻热当退。" 她自公主大椎穴缓缓起出锋针,令两珠血落入瓷盂,以素绢拭去血迹,复将中衣理好:“此际当暂卧安神。”
公主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逸出一声模糊的轻叹,复又陷入昏沉。那叹息里沉甸甸的分量,压得顾影怜心头一窒。她默默将金针收入鹿皮囊,指尖不经意拂过囊中另一卷用惯了的针具——那是林惊风留下的。一丝尖锐的痛楚猝不及防地刺入心扉,她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这清晰的痛感将那瞬间涌起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悲恸与茫然死死压回心底。再抬眼时,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已只剩下磐石般的沉毅。
“顾炼师,”翟车外传来关播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与忧虑,“公主玉体如何?前方探路回报,隘口风大,今夜怕是要在古烽燧残址旁扎营了,条件艰苦……”
“高热已退,殿下需静养。”顾影怜掀开一丝车帘,凛冽的寒风立刻灌入,卷起她鬓边几缕碎发,“寻背风处,务必扎稳。”
关播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寒风中更显沟壑纵横,闻言点了点头,眉间的忧虑并未散去,却多了几分决断:“明白。请炼师务必护好公主。”他转身,嘶哑却有力的命令在呼啸的风声中传开:“传令!前方烽燧残址扎营!加固车驾!护卫轮值加倍!”
队伍在如鬼哭般的风声中挣扎前行,终于在天色彻底被铅灰的暮云吞噬前,抵达了一处背靠巨大土丘、尚存半截残破夯土墙的古烽燧遗址。残垣断壁在暮色中如同巨兽嶙峋的骨架,勉强能挡住一些自西北刮来的、最凶猛的寒风。
“扎营!快!”关播的声音穿透风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疲惫不堪的随员和护卫们立刻行动起来。唐军护卫迅速以辎重车辆和残墙为依托,开始构筑简易的防御圈,动作虽显疲惫,却依旧保持着基本的章法。回鹘方面的护卫则由一名身材魁梧、目光如鹰隼般的将领指挥,此人正是牟羽可汗麾下的猛将阿波达干。他策马来回巡视,用回鹘语大声呼喝着命令,麾下的回鹘武士们动作迅捷彪悍,一部分人熟练地将马匹牵到避风处,另一部分则散开在外围警戒,他们皮袍裹身,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苍茫的雪原和起伏的沙丘。回鹘宰相顿莫贺达干则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自己的坐骑旁,神色凝重地观察着忙碌的营地,寒风将他花白的胡须吹得乱舞。
翟车刚刚在残墙最避风处停稳,车帘才被侍女掀起一角,异变陡生!
“嗷——!”
“杀啊——!”
凄厉如野兽般的嚎叫骤然撕裂了黄昏的寂静!烽燧断壁的阴影里、附近高低起伏的沙丘背后,猛地跃出数十条凶悍的身影!他们装束混杂而破烂:裹着油腻毡片、露出虬结肌肉的羌人;头缠肮脏布巾、眼神疯狂的吐谷浑人;赤着布满狰狞刺青的上身、手持沉重骨朵的沙陀汉子;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破烂唐军号衣、却面目扭曲狰狞的逃兵!武器更是五花八门——豁口的弯刀、沉重的狼牙棒、磨尖的骨矛、生锈的铁叉……唯一的共同点是眼中都燃烧着被饥寒逼入绝境、孤注一掷的贪婪与暴戾!他们目标极其明确,直扑那些装载着粮食、布帛、金银器皿的物资车驾,以及最核心、最华贵的翟车!这是一群被严冬和绝望拧成的亡命绞索!
“敌袭!护驾!结阵——!”关播的嘶吼如同炸雷,瞬间拔剑出鞘!他须发戟张,冲向最前方。
然而,流寇的突袭太快、太狠、太出人意料!他们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饿狼,从最刁钻的角度扑来。外围几个位置稍偏的唐军护卫甚至来不及完全拔出横刀,就被几柄沉重的骨朵和弯刀砸翻在地,惨叫声中,防线瞬间被撕开了几个血淋淋的缺口!
“哈哈哈!金子!女人!”为首一个满脸横肉、胸毛虬结的沙陀巨汉,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狂笑。他目标明确,直扑那象征着财富与美色的翟车!沉重的狼牙棒被他单手抡起,带起一阵令人窒息的恶风,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翟车华丽的帷幕!车帘内,公主惊惧的面容一闪而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放肆!”
一声清叱,如裂帛,如凤唳,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喊杀与风声!一道玄色身影已如离弦之箭,从翟车旁电射而出!顾影怜没有丝毫犹豫,长剑“呛啷”一声龙吟出鞘,冰冷的寒光在暮色中骤然炸亮!
北辰宫剑法——“星垂平野”!
剑光不再是林惊风施展时的飘逸灵动,如流云追月,而是化作一道凝练无比、带着刺骨杀意的银色瀑布,精准无比地刺向沙陀巨汉持棒的右肘关节曲池穴!快!准!狠!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呃!”沙陀巨汉只觉得肘尖猛地一麻,一股酸软无力的感觉瞬间席卷了整条右臂!那势大力沉的狼牙棒去势顿减,险险擦着翟车的边角砸落在地,溅起一片冻土和积雪。
“臭娘们!”巨汉惊怒交加,野兽般的凶性彻底爆发,左手反手拔出腰间一柄尺许长的锋利短匕,不管不顾,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朝着顾影怜纤细的腰腹凶狠刺去!匕首的寒光映出他扭曲狰狞的脸。
顾影怜眼神冰寒,身形却如风中柔韧的杨柳,脚下步法玄奥一变,“云手回旋”!玄色道袍轻旋,仿佛一片被风拂动的柳叶,以毫厘之差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刺。同时,她空着的左手并指如剑,指尖微吐淡不可察的青芒,灌注精纯内力,疾如闪电般点向巨汉左肋下要害章门穴!
“噗!”指风破空!
“哼!”沙陀巨汉如遭重锤猛击,闷哼一声,庞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数步,半边身子瞬间麻痹僵硬,短匕“当啷”一声脱手落地,眼中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
几乎在顾影怜拦截沙陀巨汉的同时,另两名流寇已如饿狼般扑至翟车旁,脏污的手迫不及待地伸向车帘,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淫邪与贪婪!
顾影怜足尖在冰冷的冻土上一点,身法瞬间展开到极致——“北辰踏斗”!玄色身影仿佛化作一道难以捕捉的虚幻魅影,后发先至,瞬间横亘在翟车与凶徒之间,将公主牢牢护在身后。长剑在她手中嗡鸣震颤,左右分刺而出!
北辰宫秘剑——“星河倒卷”!
两道匹练般的寒光,如银河倒泻,分袭向两人伸向车帘的肮脏手腕!剑光过处,快得只留下残影。
“嗤!嗤!”两声轻响,伴随着凄厉的惨嚎!血花在冰冷的空气中猛地绽放!
一人手腕几乎被洞穿,惨叫着丢开弯刀,死死捂住喷涌鲜血的伤口滚倒在地。另一人手腕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剧痛之下兵器脱手,还未及反应,顾影怜的后续攻击已至!她飞起一脚,灌注内力,狠狠踹在那捂腕惨嚎者的胸口,将其如破麻袋般踢飞数丈,撞在残墙上昏死过去。同时反手一掌,精准地拍在另一名断腕者的肩井穴上,劲力一吐,那人哼都没哼一声,便软软瘫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战力。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每一击都直指要害,迅捷、高效、冷酷,带着一种保护身后之人不容侵犯的决绝。玄色的身影在凶徒的嚎叫与刀光中穿梭,剑光闪烁如电,拂尘偶尔点出便如毒蛇吐信,竟凭一己之力,将数名最凶悍的亡命徒死死挡在翟车之外,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此时,外围的混乱在关播的怒吼和阿波达干的厉喝指挥下,终于稳住。唐军护卫依托车阵,刀盾配合,长槊攒刺,步步为营。回鹘武士更是彪悍,他们习惯了马背作战,此刻虽下马步战,但刀法狠辣直接,配合默契,尤其擅长近身搏杀,手中弯刀挥舞如匹练,专斩敌人下盘和手臂,凶悍异常。在唐回两方兵士的合力反击下,剩余的流寇很快被分割包围,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怒吼声交织一片,血花不断在雪地上溅开。这些乌合之众的亡命之气在正规军和顶尖高手的联合绞杀下迅速瓦解,残存者开始不顾一切地向黑暗的荒野中溃逃。
顿莫贺达干在几名回鹘武士的严密护卫下,一直站在安全处观战。他那双深邃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正牢牢锁定在翟车旁那道玄色的身影上,苍老的脸上布满惊异与凝重。方才顾影怜那电光石火间的截杀、鬼魅般的身法、狠辣精准的出手,绝非寻常高手所能及!他低声用回鹘语对身旁的亲卫道:“此女……了不得!大唐道门,真是人才济济!”
另一边,阿波达干刚一刀劈翻一个试图抢夺马匹的吐谷浑流寇,滚烫的鲜血溅了他半脸。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鹰隼般的目光同样投向了顾影怜的方向。当他看到顾影怜干净利落地解决掉最后一名威胁翟车的凶徒,持剑卓然而立时,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弯刀刀柄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指节微微发白。那是一种猛兽遇到强大对手时本能的警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他从未见过如此迅疾又如此致命的剑法,尤其出自一个看似清冷的女子之手。
关播提着滴血的剑,快步走到翟车前。他看着持剑而立的顾影怜,气息因方才的激斗而微促,几缕发丝散落在清冷的脸颊边,玄色的道袍下摆溅上了几点刺目的猩红血迹。这血迹非但没有削弱她的气度,反而在暮色残垣的映衬下,更添了几分浴血后的凛然英气。关播心中震撼与欣慰如潮水翻涌,郑重地拱手,声音带着喘息却无比真诚:“顾炼师,力挽狂澜!护卫公主,功莫大焉!关某……代殿下,谢过!”他深深一躬。
翟车的帘子被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掀开了一角。咸安公主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露了出来,上面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悸,长长的睫毛上甚至挂着未干的泪珠。她的目光越过关播,落在顾影怜染血的衣袍和沉静的脸上,那双盛满恐惧与无助的眼眸里,终于涌起一丝真切的暖流和深深的感激。
顾影怜缓缓收剑入鞘,对着公主的方向,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分内之事。” 玄衣上的几点殷红,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寒梅。
流寇的风波如刺骨的寒风刮过,留下满地狼藉和几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很快被大雪掩埋。队伍在短暂的休整后,带着更深的疲惫和警惕,再次踏上茫茫北行之路。严寒变本加厉,仿佛要将大地最后的生机也冻结抽干。贞元五年(789)初春的气息,在这片苦寒之地,只表现为白昼稍长,而酷烈丝毫未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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