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朔风孤雁
贞元四年(788)春,槐花在林宅庭中再度盛放之时,顾影怜蓦然惊觉,他们在此竟已栖居八年!这八年来,长安城在刀兵与赋税间浮沉难定。建中末年的泾原血污未干,神策军的铁甲已填满丹凤门御道;贞元年间施行的两税簿册才压塌县衙木案,吐蕃的镶金马鞍又赫然出现在西市胡商的毡帐前。她见过怀贞坊老吏捧着被虫蛀空的太仓账册嚎啕,替清虚观外贱卖田契的农妇敛过裹着青苗钱欠条的尸骨;去岁冬夜更目睹北里琵琶伎改唱新翻《凉州曲》——曲中羯鼓急弦早失了贞观年间的塞外苍凉,倒似陇右沙碛呜咽。唯有道观檐角的铜铃愈发稠密,每逢朔望,朱雀街上尽是捧着禳灾黄符赶赴斋醮的庶民,仿佛香火烟气真能笼住这摇摇欲坠的盛世。
八载春秋,顾影怜在林惊风亲授之下,武功与医术皆愈发精进,如今已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当然,与林惊风这般天人之境相比,终归尚有云泥之判。这日清晨梳洗罢,顾影怜揽镜自顾,却见镜中容颜竟与初入长安时无甚殊异,眼角未染半丝风霜。转头看正在烹茶的林惊风,依旧青衫磊落,目光清湛如昔。这般异样令她指尖轻颤,终是发问:
“莫非是北辰宫吐纳术的玄妙?”
林惊风正烹茶,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天地灵气,人身炉鼎。心静神凝,自能缓形骸之衰。你我山中清修经年,根基已成,这长安万丈红尘,亦是另一种修行。”他顿了顿,语带深意,“况且,你我同行这段尘缘,时光或许也愿暂缓脚步。”这玄妙的道家之解,悄然抚平了她心底隐隐的不安。她想起裴素弦,前日的书信中已自称“新妇”,言辞间尽是经年妇人的持重。时光,终究在世人之身留下了印记。
一个霜重露寒的暮秋清晨,清虚观的小道士匆匆叩开北辰医寮的门环,送来玄胤真人的一封密信。
信笺是特制的素绢,以秘制药墨书写,在烛火上微烘才显出字迹。玄胤真人的笔迹凝重而急切:“惊风吾友:事急!朝廷欲遣咸安公主和亲回鹘,以固北疆。然关播(时任中书侍郎、护送正使)所率使团,内忧外患。其一,河朔三镇(魏博、成德、卢龙)恐暗中掣肘,甚至借刀杀人;其二,回鹘内部新旧势力倾轧,和亲之路未必坦途;其三,公主体弱,恐难耐塞外苦寒风霜。老道受宫中贵人重托,恳请吾友携高徒,以‘道医祈福’之名,随行护持公主凤体周全。此非仅为一人,亦系北疆百万黎庶安危。事涉机密,万望勿辞!玄胤手书。”
林惊风看完,素绢在烛火中化为飞灰。他沉默良久,目光投向窗外萧瑟的庭院。护送和亲,深入虎狼环伺的回鹘牙帐?这绝非他所愿。然而玄胤信中“北疆百万黎庶安危”八字,重逾千钧。他想起睢阳城破时百姓的惨状,想起长安动乱时坊邻的惊恐。修道之人,心在云山,然苍生疾苦,岂能真正视而不见?玄胤以宫中贵人(很可能是倾向与回鹘修好的重臣或宗室)相托,更将此事提升至国事层面,避无可避。
“影怜,”他转过身,声音低沉,“收拾行装,准备北行。”
顾影怜心重重一沉。咸安公主!史书上记载的苦命和亲公主之一。她深知此行凶险,更明白师父做出这个决定背后的千钧重负。她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我早想去领略一下唐代边塞诗里的铁马秋风了!”此行,她最大的依仗并非日渐精进的武艺,而是对历史轨迹的朦胧预知。这或许是她唯一能帮助到林惊风与公主命运的关键所在。
临行前,清虚观的清和师兄前来送别。北辰医寮的庭院中,最后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坠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枯脆的声响。林惊风将一把“山”字形的长杆铁钥匙放入清和道士手中。
“清和师兄,”林惊风的声音低沉,目光扫过北辰医寮随风轻曳的布幡,“此间诸事,托付了。永崇坊林宅与医寮,若遇贫病无依者,药石药资,尽可自青囊中取用。” 寒风卷起他玄色道袍的下摆,露出内里深青色的夹棉衬里。
清和肃然稽首:“师弟放心,玄胤师伯有言,此间即清虚别业,贫道与阖观上下必不敢怠忽。”
林惊风又对一旁的明尘道:“汝常来医寮帮手,颇熟庶务。我等去后,莫忘制备那几名老病者的药囊。”
明尘叉手应道:“师叔安心,弟子谨当遵行。”
另一侧的回廊下,裴清漪将一枚湖蓝色锦囊塞进顾影怜手中,针脚细密,囊内安神香草的清苦气息丝丝缕缕透出。“顾炼师,”她眼圈微红,声音带着长安官话特有的柔软,“塞上风烈如刀,千万珍重!这是太乙救苦天尊圣号,愿天尊护佑。”
顾影怜握紧锦囊,指尖捻过丝缎的柔滑与内里纸符的棱角。锦囊上绣着缠枝忍冬纹,针法繁复精美,是裴清漪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的心血。她望着眼前少女清澈眼眸里真切的担忧,心头暖流涌动,亦混杂着对前路茫茫的涩意。“清漪,”她轻轻回握裴清漪冰凉的手,“医寮那厢,得空还请多加看顾。待我们归来,当与卿共谒雁塔灵境。” 她身上穿着新制的夹棉胡服,青碧色锦缎滚着深绿的边,窄袖收腰,行动利落,是裴清漪特意为她远行缝制的,此刻紧贴着肌肤,传递着跨越时空的珍贵暖意。
贞元四年十一月甲辰,长安城尚在沉睡,金光门外已是一片肃杀。朔风如无形铁鞭,卷着沙砾抽打在冰冷甲胄与冻硬的旌旗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铅灰色晨光中,庞大的和亲使团宛如一条沉重的铁龙,缓缓蠕动出城。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瞬间凝结的白雾,空气凛冽如刀。长安城巍峨的轮廓在渐明天色中沉默矗立,似巨兽目送他们踏入苦寒绝域。
队伍核心,那辆规制极高却内敛朴素的翟车在寒光中行进。朱漆楠木车身沉郁厚重,包铜轮毂碾过冻土,辚辚作响。车檐四角青铜鸾铃,只在最凛冽风隙中挤出几声清越短鸣,旋即被风声吞没。多层蜀锦车帷深青为底,金线彩丝缂织的翟鸟翱翔云间,既是天家象征,亦是隔绝塞外酷寒与窥探的屏障。咸安公主李氏——这位史书仅以“性婉顺,有仪度”六字带过的天家贵女,便静默于这移动樊笼深处。车轮每转动一圈,都似重锤敲在随行人员心上,此去万里,归期杳然。
正使关播,紫袍玉带衬着十三銙金玉带,玄狐裘披风难御刺骨之寒。他端坐河西青骢马上,清癯面容紧绷,三缕长须随风拂动。他性谨柔,温和眼底深藏忧虑,目光不断扫视道路两侧愈发荒凉的丘陵与稀疏林木。河朔藩镇磨刀之险,回鹘牙帐主战派与主和派暗流之危,皆使这条通向北庭之路荆棘密布。副使赵珩,左脸一道深刻吐蕃箭疤的朔方军旧将,策马紧随,眼神如刀扫视荒野,手指习惯性摩挲腰间三连发□□机括。掌书记崔元翰,博学善文,袖中藏着记录回鹘风物地理的纸笔,神色凝重。
林惊风与顾影怜策马紧随翟车。玄色道袍领口袖口滚深青云纹,厚实葛麻内絮丝绵。顾影怜腰佩古朴长剑,马鞍侧悬一紫檀药匣,腰间仅系轻便锦囊——重大药箱早由随行道童收纳入辎车。此刻她早已不是初入长安的迷惘少女,而是独当一面的道门炼师。她眸光扫过林惊风手中那柄白玉拂尘,忽忆苍冥山北辰宫正厅东壁:师父那柄刃口翻卷的睢阳血战横刀,已沉寂二十余载。而今师父武功臻化,拂尘丝绦皆可为器,何须外物?林惊风手持一柄看似普通的白玉拂尘。顾影怜目光偶尔掠过拂尘,思绪飘向苍冥山北辰宫——正厅东壁上,那柄曾随林惊风在睢阳血战中劈开敌阵、刃口翻卷锈迹斑斑的横刀,已沉寂二十余载。林惊风的武功出神入化,早已不拘外物,一草一木,拂尘丝绦,皆可为器。临出发之前,关播曾特意召见林、顾二人:“公主金枝玉叶,身系社稷。道途险巇,调护之任,全仗二位妙手。” 林惊风当时只是沉稳稽首:“职之所系,岂敢怠懈。”那份气度令关播倚重。
回鹘先导小队如影随形,人数不多却显眼。为首者是礼仪官梅录,一位身材瘦高、面皮白净的回鹘官员,头戴饰有金线的尖顶毡帽,身着深蓝锦袍,操着流利但略带口音的汉话,负责沿途协调与提前安排。他身旁是九姓胡顾问康氏通译,一位粟特裔中年人,深目高鼻,眼神精明,能流利转换唐言、回鹘语与粟特语,是沟通的桥梁。还有十余名回鹘精骑护卫,沉默寡言,警惕地拱卫着队伍侧翼。梅录时常策马靠近翟车,隔着锦帷恭敬询问:“殿下,前方驿站已备好热酪浆,可需稍歇?”车内只传出咸安公主沉静平和的回应:“有劳梅录,依关正使安排即可。”康氏通译则目光闪烁,留意着沿途一切。
队伍经邠州、宁州,一路向北。关中沃野千里、村落炊烟如褪色画卷,迅速被枯草连天、风沙刺骨取代。顾影怜青纱覆面,警惕目光扫过苍凉旷野。
入原州地界,破败气息扑面而来。断壁残垣处处,十室九空成常景。冻土上散落着遗弃的破陶罐、朽木犁铧,无声诉说战乱离丧。残存土坯茅屋屋顶稀疏,墙壁倾斜,黑洞窗口如失神之眼,漠视皇家队伍。流民蜷缩避风角落,裹败毡毯,眼神麻木空洞,唯几个枯瘦孩童眼中流露饥饿好奇。
一日,队伍在半冻溪边扎营。溪水凝滞,边缘结浑浊冰碴。顾影怜于风蚀巨岩后发现蜷缩枯草堆中奄奄一息的一老一小。老妪瘦骨嶙峋如枯枝,气息微弱几绝,却以本能保护姿态紧搂同样瘦小男孩。男孩双目深陷,唇裂发紫,寒风中颤抖呜咽。
顾影怜心猛揪紧,如被冰手攥住。她蹲下,小心将温水壶凑近孩子干裂唇边,又取硬胡饼掰碎喂入。然孩子褴褛破衣难御酷寒。她毫不犹豫解下裴清漪所赠、内絮厚丝绵的青碧锦缎外袍——长安的温暖记忆,带着故人馨香。此刻她将这份温暖连同精致绣纹,裹住颤抖冰冷的小身躯。寒风瞬间穿透单薄葛麻道袍,刺骨冰冷如万针扎髓,激得她浑身一颤。她默默回营,低声向拨弄篝火的林惊风讲述所见。
跳跃火光映照出林惊风轮廓分明的侧脸,忽明忽暗更显沉毅。他沉默片刻,添一根枯枝入火,火星噼啪爆开。他抬首望无垠黑暗,叹息道:“治乱更迭,碾作尘泥者,终是无力自保的苍生。”顾影怜裹紧他无声递来的羊皮袄,目光在翟车华丽锦盖阴影与巨石后挣扎祖孙间徘徊。尖锐讽刺与深深无力感如冰冷铁手攥紧心脏,几令窒息。
当使团踏入陇右荒漠腹地,景象已非荒凉可述。风雪主宰死寂,朔风如无形巨手撕扯天地,凄厉如万鬼哭号。人马侧身顶风,举步维艰。大地厚雪覆盖,一片死寂银白,唯枯死扭曲胡杨残枝如垂死手臂刺向灰蒙天空。远方偶见废弃烽燧黑色剪影。
灵州,大唐边陲重镇。黄土夯筑的城墙在风雪中显出几分疲惫。在这里,回鹘主力使团正式接替唐军护卫。
旌旗猎猎,蹄声如雷。两千回鹘精骑列阵城外,人马皆裹厚实皮毛,兵刃寒光在雪色中连成一片肃杀银海。为首三骑气势非凡:
正使顿莫贺达干:回鹘宰相兼可汗叔父,身份尊崇。他年约五旬,身材高大魁梧,面容威严,虬髯如戟,头戴象征王权的镶金狼头冠,身披紫貂大氅,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唐使队伍时带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威仪。他代表着回鹘汗庭的意志与和亲的最终确认。
宗教代表拂多诞:摩尼教高阶僧官,地位尊崇。他身着宽大白袍,领口袖缘绣满繁复的金色日月纹饰,头戴高耸的白色法冠,面容清癯,神情淡漠超然,手持一柄镶嵌宝石的象牙权杖。他目光落在翟车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宗教优越感。他的核心使命是确认咸安公主接受摩尼教,完成象征皈依的日月冠仪式。
军事护卫阿波达干:回鹘骁将,统率这两千精骑。他正值壮年,面庞棱角分明如刀削,一道疤痕斜贯左颊,眼神冷硬如铁。身着精良锁子甲,外罩狼皮战袍,腰间佩着弯刀与重鞭。他沉默寡言,只以手势指挥军队,行动迅捷如狼群,显示出极强的军事素养和铁血作风。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安全的保证。
梅录与康氏通译迅速上前,向顿莫贺达干和拂多诞行礼汇报。交接仪式庄重而简短。关播代表大唐将象征性的护卫权柄——一柄玉如意,交予顿莫贺达干。顿莫贺达干接过,高举示意,回鹘骑兵齐声呼喝,声震四野。唐军甲士有序退后,回鹘精骑如铁流般涌上,将翟车及核心人员团团护住,阵型森严,杀气腾腾。阿波达干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确保万无一失。
这日黄昏,风雪稍歇,队伍艰难行至开阔草甸边缘。前方背风坡下,竟有一小小村落,几十座低矮土坯房覆厚雪,几缕微弱炊烟升起,予死寂一丝渺茫生机。关播紧绷面容稍缓,正欲令队伍近村落边缘扎营。
就在此刻!
“呜——呜——呜——!” 凄厉绝望号角声猛地自村落炸响!非进攻之号,乃濒死哀鸣!
“警戒!” 关播与顿莫贺达干几乎同时厉喝!赵珩□□瞬间上弦。阿波达干眼神如电,右手猛然高举,身后两千回鹘精骑如臂使指,弓弦齐张,冰冷箭簇在暮色中汇成一片指向村落的死亡寒光!肃杀之气瞬间冻结空气!
迟了!
两道身影如鬼魅自村口最大土屋后掠出!
为首者正是黠戛斯第一刀客阿史那刹,他独眼凶光毕露,狂笑声撕裂寒风:“哈哈哈!大唐佛女!回鹘懦夫!顿莫贺大汗的怒火,尔等今日领受!” 手中“血月”弯刀随意一挥,旁边试图逃向唐军方向的村民头颅便高高飞起,热血喷溅雪地!
其身后,九姓胡幻术师康居提黑袍鼓荡,嘶声怪笑:“林惊风!叱咤江淮的睢阳陌刀神竟龟缩作黄冠野道!” 他枯爪一扬,一股带着甜腻腥气的灰黑毒雾如活物般自袖中汹涌而出,瞬间吞噬了村口十几名惊恐的村民!
“呃……嗬嗬……” 惨叫声戛然而止,中毒者皮肤迅速乌黑,口鼻溢血,在雪地上痛苦抽搐扭曲毙命!更令人发指的是,康居提枯爪再挥,无形力量卷起几具孩童尸体,竟在雪地上摆出一个巨大而扭曲的唐文——“李”字!赤裸裸的嫁祸!
“畜生!!” 关播目眦欲裂,这是对大唐国体的恶毒污蔑!
顿莫贺达干脸色铁青,虬髯怒张,这更是对回鹘汗庭威严的悍然挑战!
拂多诞那超然淡漠的面具瞬间碎裂,法冠微颤,死死盯着那亵渎“光明”的“李”字,口中无声急速念诵《大力士经》,白袍无风自动,显是惊怒至极!
梅录吓得面无人色,几乎从马上跌落。康氏通译失声尖叫,粟特语、回鹘语和汉语混乱交织:“是暗魔!顿莫贺的暗魔使者!他们来破坏光明之约了!”
“结圆阵!护翟车!弓弩手压制!” 关播嘶吼,声音因愤怒而嘶哑。赵珩早已怒吼着指挥唐军甲士,盾牌轰然砸地,长矛如林竖起,形成紧密防御圈,弩手张弩搭箭,箭头森然指向毒雾弥漫的方向,试图遏制其扩散并为前方两人提供支援。
“弓骑覆盖毒雾边缘!护住可敦!左翼游骑包抄,截其后路!格杀勿论!” 阿波达干声如寒铁崩裂,一连串命令短促有力。回鹘精骑闻令而动,动作迅猛如狼群合围。主力弓骑兵箭雨带着凄厉破空声,覆盖性地射向毒雾外围区域,试图物理隔绝毒雾蔓延路径并为顾影怜、林惊风提供火力压制;一队精锐轻骑如离弦之箭,从侧翼高速迂回,直插村落后方,意图封死刺客退路!他们的核心目标唯有翟车内的“可敦”绝对安全,战术配合展现无遗。
翟车内,咸安公主指尖死死扣住袖中鎏金佛珠,诵经声戛然而止。她透过车帷缝隙看见那用童尸拼成的扭曲“李”字,面色瞬间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强压下翻涌的恶心与滔天恨意,声音却穿透混乱清晰地传出车外,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关卿!顿莫贺达干宰相!若贼破车阵……立焚翟车!绝不受俘辱国!” 袖中火折已紧紧压在车内置满锦缎的鎏金香炉滚烫的炉壁上!
侍女春桃泪流满面,颤声泣道:“殿下,摩尼上师的人在外面……”
公主闭目深吸一口气,竭力让声音平稳:“接下日月冠。传话大慕阇,三日后斋戒毕,本宫当佩冠觐见可汗。” 她另一只手,却将袖中那枚象征摩尼信仰的日月佩饰悄然滑落,藏入腰间最深暗处。
“保护公主!阻截毒雾!” 顾影怜清叱一声,长剑已然出鞘,身形如电,直扑那翻涌的毒雾!她看得分明,这诡异毒雾扩散极快,是首要威胁!就在毒雾即将触及车阵边缘唐军盾牌时,她左手疾扬,数道细微银光带着清啸激射而出!
嗤嗤嗤!
淬有强力解毒药粉的银针精准钉入毒雾与车阵之间的雪地,瞬间爆开一小片淡绿色的药雾,滋滋作响地与灰黑色毒雾猛烈对冲、腐蚀,暂时形成一道薄弱的隔离带!
“哼!哪来的小娘皮!坏我大事!” 康居提兜帽下的嘴角扯出阴毒弧度,枯爪一翻,三枚闪烁着幽蓝死光的淬毒棱镖,成品字形撕裂寒风,带着刺耳尖啸,直取顾影怜面门、咽喉、心口!角度刁钻狠辣,快逾闪电!
顾影怜瞳孔微缩,长剑在身前划出一道浑圆绵密的弧光,“叮叮”两声脆响,精准格开射向面门和咽喉的致命两镖!第三镖已至心口!她足尖猛点积雪,身如风中柳絮般向后急仰,毒镖擦着她胸前的衣襟呼啸而过,“夺”地一声深深钉入身后车辕,木屑纷飞,幽蓝的毒光在暮色中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林惊风动了!
他没有冲向毒雾或顾影怜的方向,目标直指那个正在狂笑屠杀、威胁最大的阿史那刹!身形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玄色闪电!手中白玉拂尘尘尾根根绷直如钢针,发出细微却凌厉的破空声!
“滚开!道士!” 阿史那刹狞笑,巨大的“血月”弯刀带着开山裂石般的恐怖威势,卷起漫天雪沫,横斩向林惊风腰腹!刀锋未至,那浓烈的血腥煞气已扑面而来!
林惊风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面对这足以斩断巨石的狂暴一刀,他身形竟凝立不动,直到刀锋离身不足三尺!左手拂尘看似随意地斜斜一引,柔韧的尘尾如灵蛇吐信,瞬间缠绕上那粗壮的刀柄!一缠,一绕,一抖!“引”字诀的精髓被发挥到极致,圆融柔劲沛然莫御!
阿史那刹只觉一股诡异至极的螺旋巨力顺着刀柄猛然传来,沉重的大刀竟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外偏斜开去!凝聚全身力量的必杀一击,如同泥牛入海,消散于无形!他心中骇然,这轻飘飘的一拂,蕴含的力量与技巧简直匪夷所思!
“不过尔尔!” 阿史那刹虽惊不乱,独眼凶光更炽,正欲变招强攻。林惊风的右手却已无声无息、快如鬼魅般探出,并指如剑,直点他握刀手腕的内关穴!指尖未至,一股阴柔却极具穿透性的内力已如针砭般透入经脉!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胜负将分之际!康居提那阴冷如九幽毒蛇的声音,借助某种诡异的音功秘术,无视战场喧嚣,清晰地、带着无限恶意与精准的精神冲击,狠狠刺入林惊风的神魂最深处:
“林惊风!看看这些将死的蝼蚁!像不像当年睢阳城破时,被你踩在脚下、肠子流了一地还在喊你‘林兄救我’的小师弟阿明?!哈哈哈!你这陌刀神,空有神鬼之能,救得了睢阳,救得了你师弟吗?!今日这些蝼蚁,就是你新的罪孽!……就像长安城破时,你林府里那些焦炭般的尸体!你的老父,你的娇妻,还有那个只会叫‘爹’的肉团子阿团……他们临死前,可曾唤过你的名字?!”
“阿……明……阿团!!” 这两个名字,如同两把烧得通红的钢锥,带着淬毒的倒刺,狠狠扎进林惊风尘封二十年、鲜血淋漓的最惨烈记忆深处!
睢阳城破时映天的火光、揪心的哭喊、遍地的尸体,还有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眼睛亮晶晶唤他“林兄”的同袍小兄弟阿明,尚显稚嫩的脸庞被疾驰战马铁蹄践踏前最后一瞬的无限恐惧和绝望,以及那满地刺目的猩红肠子……
这记忆尚未退潮,更深的血色狂澜已将他彻底淹没!
长安!他浴血突围,千里奔袭赶回的长安!昔日繁华的帝都早已沦为修罗场。他冲进熟悉的林府,迎接他的不是家人的呼唤,而是冲天烈焰和刺鼻焦臭!残垣断壁下,是他须发皆白的老父,被长矛钉死在堂前柱上;是结发妻子衣衫破碎、怒目圆睁的尸身;最让他肝胆俱裂的,是角落里那具小小的、蜷缩的焦黑……那是他两岁的儿子阿团!小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烧得变形的拨浪鼓……他曾是睢阳血战中的“陌刀神”,是无数同袍眼中的希望,却护不住身后一城百姓,护不住身边手足兄弟,最终连血脉至亲都护不住!这彻骨的绝望与自责,如同跗骨之蛆,啃噬了他整整二十年!
所有凝固的血色画面,与眼前雪地上被屠杀的村民、那用童尸扭曲拼成的“李”字、阿史那刹弯刀上淋漓的鲜血、康居提那恶毒如鬼的笑脸……轰然重叠!疯狂地冲击、撕扯着他苦读二十余载《黄庭经》才勉强筑起的心防堤坝!
理智的堤坝,在这滔天的血海与心魔面前,如同朽木枯枝,瞬间被彻底冲垮!一股比朔风更冷、比寒铁更硬的杀意,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从他眼中炸裂开来!
“住口!!!”
一声蕴含着无尽痛苦、狂暴杀意与撕裂灵魂般绝望的咆哮,如同受伤洪荒巨兽的濒死哀嚎,猛然从林惊风胸腔中炸出!无形的声浪竟让呼啸的狂风都为之一窒!
他眼中那古井般的沉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骇人的、沸腾翻滚的血海!燃烧着来自地狱最深处的熊熊业火!再无半分悲悯克制,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毁灭一切的狂暴杀意!清俊出尘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与痛苦而扭曲变形,额角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玄色道袍无风自鼓,猎猎作响,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
那只曾无数次妙手回春、施针配药的手,此刻箕张如玄铁铸就,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放弃了精妙的点穴,而是精准狂暴地直接抓向阿史那刹因惊骇而微微停滞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毛骨悚然的恐怖骨裂声响彻死寂的战场!阿史那刹那粗壮如铁柱的手腕,在林惊风五指那非人的恐怖巨力之下,如同被捏碎的枯枝朽木,硬生生被捏得粉碎变形!白森森的骨茬混合着喷涌的鲜血,瞬间刺破皮肉,暴露在凛冽的寒风与众人惊骇的目光之中!
“呃啊——!!!” 阿史那刹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着,弯刀“血月”脱手坠地,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剧痛,魁梧的身躯轰然跪倒在雪地上。
但这仅仅是开始!被心魔彻底吞噬的林惊风如同化身索命修罗,左手拂尘猛地一甩,那坚韧的白玉拂尘柄竟承受不住他狂暴内力的灌注而咔嚓碎裂!半截尖锐的木茬如同死神的獠牙,带着刺耳的尖啸,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瞬间贯入正欲再次施展毒镖偷袭的康居提的咽喉!
“呃…嗬…” 康居提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咽喉上那截染血的木茬,黑袍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的粟特人面孔,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死亡的阴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起一片雪尘,再无声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仍在刮,雪仍在飘,但整个战场死寂得可怕。只有阿史那刹断断续续的微弱哀嚎和风声呜咽。
顿莫贺达干紧握着象征王权的镶金狼头权杖,指关节捏得发白,眼中是震惊、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交织。拂多诞的法冠微微颤动,宽大白袍在无形的气场下波动,他死死盯着康居提的尸体和雪地上那个亵渎的“李”字,口中无声却急速地念诵着摩尼经文,试图净化这“暗魔”带来的秽气,脸上再无半分超然,只剩下惊怒与凝重。阿波达干眼神冷硬如万年寒冰,高举指挥的右手依旧没有放下,回鹘骑兵的箭簇依旧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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