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圣火囚凰
金顶汗帐巨大的阴影,如同巨兽张开的巨口,缓缓吞噬了咸安公主的翟车和唐使一行。顿莫贺达干那威严的宣告声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宿命感。顾影怜跟随在唐使队伍中,目光扫过那些簇拥在道路两旁、眼神灼灼的回鹘贵族,他们的目光黏在翟车上,如同打量一件稀世珍宝,又或是一份值得炫耀的战利品。空气里那股混合着牛羊膻气、皮革硝味、牛粪烟熏和浓烈体味的粗犷气息,无孔不入地宣告着这片土地的法则——力量、生存、以及冰冷的实用主义。
唐使团被安置在牙帐外围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几顶厚实的毡帐便是他们临时的栖身之所。帐内终日燃烧着牛粪火盆,那独特而浓烈的烟熏味顽固地附着在一切物品上,连同呼吸的空气。饮食是扑面而来的异域考验:大块带骨、烤得外焦里嫩却带着血丝的羊肉,散发着原始而强烈的腥香;酸烈呛喉的“忽迷思”马奶酒,饮下一口便如一道火线灼烧而下,肠胃翻腾;坚硬如石的糜子饼,需费力掰碎泡在滚烫咸涩的奶茶里才能勉强下咽。每一餐都让习惯了中原精细饮食的关播等人眉头紧锁,却也只能强自忍耐。
顾影怜并未过多在意口腹之欲。她走出毡帐,在营地边缘行走,目光沉静地观察着这个即将囚禁咸安公主一生的世界。雪地里,回鹘孩童裹着臃肿的皮袍,脸蛋冻得通红如熟透的沙果,追逐摔打,抓起雪团塞进玩伴脖领,爆发出清脆而野性的大笑,生命力蓬勃得近乎蛮横。健硕的妇女们在羊圈里忙碌,被不耐烦的母马一蹄子踢翻了奶桶,雪白的奶液泼洒在冻土上,瞬间凝结。她们也只是高声咒骂一句腔调古怪的回鹘话,声音粗粝,狠狠拍一下马臀,扶起桶,用粗糙红肿、布满冻疮裂口的手背随意抹去溅到脸上的奶渍,便继续埋头挤奶,动作麻利而坚韧。更远处,一些衣衫褴褛、面容麻木的女奴,背负着几乎与她们瘦小身躯等高的沉重皮囊,里面装着冻硬的奶块或冰块,沉默地走向冰封的河面,或是费力地劈砍着冻得如同铁块般的木柴。她们手上深紫色的冻疮裂口纵横交错,在寒风中如同婴儿张开的嘴,渗着血丝,眼神却空洞得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机械的劳作。生与死,坚韧与苦难,在这里赤裸裸地交织,没有任何矫饰。公主那华丽的金顶翟帐,在连绵的白色穹庐中鹤立鸡群,更像一座孤悬于茫茫冰海中的琉璃囚笼,隔绝着这一切,也隔绝着故国的温暖。
每当夜幕降临,帐外便传来回鹘人粗犷嘹亮、曲调悠长而苍凉的歌声,如同旷野孤狼的嗥叫,诉说着征战、牧马和失去的爱人。贵族穹帐中宴饮纵酒的喧哗吵闹声浪,混合着皮鼓的闷响,震得地面似乎都在微颤。远处山梁上,真正的野狼对着寒月发出凄厉悠长的回应。还有那永不停歇、刮过帐篷绳索发出的呜咽风声……这些声音混合着刺骨的寒意,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帐内,也钻进帐中人的骨髓深处,提醒着她们身在何方。
关播终日面色凝重,与几位副使关在帐中,反复核对国书副本、礼单以及南归路线。他深知此行任务虽完成大半,但公主真正融入回鹘、两国盟好能否稳固,才是最终考验。他几次想求见公主,都被回鹘礼官以“公主需静心准备大婚,不宜见外客”为由婉拒。他只能从偶尔出入翟帐的唐宫侍女口中,得知公主“饮食尚可,精神尚安”等语焉不详的消息,心中的忧虑如阴云般积聚。他望着金帐方向,喟然长叹:“殿下……望自珍重,莫负圣恩。”
贞元六年(790)三月三日,吉日已至。
清晨,牙帐的气氛便迥异往日。号角声不再是低沉的呜咽,而是变得高亢、急促,穿透云霄,如同出征的战号。皮鼓的节奏更加密集、有力,如同千军万马的心脏在擂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兴奋和原始宗教气息的躁动。
巨大的日月祭坛矗立在金顶汗帐前的广场中央。祭坛由巨大的原石垒砌而成,呈阶梯状上升,顶端中心是一个巨大的、熊熊燃烧的圣火盆,火焰呈现出奇异的青白之色,跳跃升腾,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圣火盆两侧,矗立着象征光明的巨大日月图腾,金箔包裹,在火光和晨光下熠熠生辉。祭坛四周,肃立着数十名身着纯白长袍的摩尼教僧侣,他们神情肃穆,口中吟唱着古老而晦涩的祷文,声音低沉悠扬,汇成一股奇特的声浪,带着某种令人心神震慑的力量。广场四周,早已被黑压压的回鹘贵族、武士和部众围得水泄不通,人人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祭坛之上。
顾影怜作为唐使团成员,得以在祭坛外围一处稍高的位置观礼。她身着素净的道袍,在周围色彩浓烈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紧紧锁定在祭坛下方。
牟羽可汗(登里啰汩没密施俱禄毗伽可汗)终于现身。他年约四旬,身材魁梧壮硕,如同人立而起的巨熊,古铜色的脸庞上刻着风霜和征战的痕迹,虬髯浓密,鹰目锐利,顾盼间自有一股剽悍威严。他身着金线织就的华丽王袍,外罩玄色狼皮大氅,头戴镶嵌着巨大红宝石的金狼王冠。他在一众贵族和铁卫的簇拥下,大步走向祭坛,步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跳之上。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带着睥睨天下的傲然,最终落在祭坛另一侧。
咸安公主在两名回鹘侍女的搀扶下,缓缓步向祭坛。她已褪去了大唐的翟衣,换上了一身回鹘式样的嫁衣。朱红色的锦袍上用金线绣满了繁复的卷草纹和象征吉祥的鸟兽图案,宽大的袖口和下摆镶着厚实的雪貂毛边。头上戴着一顶极其沉重的金冠,冠上缀满了大颗的珍珠、红宝石和绿松石,冠顶正中,是一轮用纯金打造的、光芒四射的日月合抱图腾——这是摩尼教可敦的象征。厚重的妆容掩盖了她所有的憔悴,只剩下一种近乎完美的、冰冷的艳丽。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步履缓慢而沉重,如同戴着无形的镣铐。那身华丽到刺目的朱红嫁衣,在苍茫的雪原和粗犷的人群映衬下,像一滴凝固的鲜血,又像一只被强行披上华羽的笼中鸟。
顾影怜的心猛地一沉。她看到了公主藏在宽大袖袍下、死死交握的双手。她看到了公主眼神深处那片被厚重脂粉和金冠阴影覆盖的、死寂的冰湖。那挺直的脊背,不是威仪,而是绝望支撑的最后一点尊严。
婚礼的核心仪式由拂多诞主持。这位摩尼教的高阶僧官,手持镶嵌着巨大蓝宝石的象牙权杖,站在圣火盆前,宽大的白袍在热浪和寒风中鼓荡,领口袖缘的金色日月纹饰反射着火光,使他整个人仿佛沐浴在神圣的光晕之中。他面容清癯,神情是彻底的淡漠超然,仿佛已脱离尘世。
顿莫贺达干站在可汗侧后方半步,如同磐石,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仪式的进行,掌控着全局。阿波达干则率亲卫精锐,在祭坛外围严密警戒,他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视着人群的每一个角落,确保没有任何意外能打扰这场关乎两国盟好的神圣仪式。梅录和通译康氏恭敬地侍立在顿莫贺达干身后。
拂多诞用回鹘语高声吟诵着冗长而庄严的祷文,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神秘的韵律。圣火在他身后跳跃升腾,青白色的火焰映照着他肃穆的脸庞。僧侣们的和声如同潮水般起伏。
仪式的高潮来临。拂多诞取过一个盛满“圣水”(实为融化的雪水加入香料)的金碗,用柏枝蘸取,口中念念有词,将水珠洒向可汗和公主,象征“圣火与清水的洗礼涤净尘垢”。咸安公主的身体在冰冷的圣水触及时,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失态。
接着,拂多诞亲手将一顶小巧精致的、同样镶嵌日月图腾的金冠戴在公主那顶沉重的大金冠之上。这动作本身并无多少重量,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公主微微晃了一下,脸色在厚重的脂粉下更显惨白。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跳跃的圣火,仿佛灵魂已抽离了躯壳。
“以明尊日月圣光之名,以回鹘苍狼之血为誓,登里啰汩没密施俱禄毗伽可汗与大唐咸安可敦,结为夫妇,天地共证,万民同仰!圣火不熄,盟约永固!” 拂多诞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响彻整个广场。
“圣火不熄!盟约永固!” 顿莫贺达干率先振臂高呼,声若雷霆。
“圣火不熄!盟约永固!” 阿波达干与所有回鹘贵族、武士齐声应和,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整个鄂尔浑河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无数弯刀被高高举起,在阳光下和圣火映照下,反射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寒光森林。
牟羽可汗脸上露出满意的、带着征服者意味的笑容,他伸出手,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抓住了咸安公主冰凉僵硬的手腕。公主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弦,指尖冰凉刺骨。她被迫抬起头,看向她的“丈夫”——那张粗犷、陌生、带着浓烈体味和酒气的脸。她的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认命的麻木。她如同一个精致的傀儡,被可汗牵着,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刀光中,缓缓走下祭坛,走向那座象征着无上尊荣也意味着无尽孤独的金色汗帐。
顾影怜站在人群中,清晰地看到了公主被可汗抓住手腕时,那瞬间的僵硬和眼中彻底熄灭的光。那空洞的眼神,比任何泪水都更令人窒息。她仿佛看到了一只被献祭的羔羊,披着华美的祭袍,被送上冰冷的祭坛。这场盛大、神圣、充斥着力量与宗教狂热的婚礼,在顾影怜眼中,剥离了所有的华丽外衣,只剩下冰冷的政治交易和一个鲜活生命被碾碎的悲鸣。她仿佛已经预见,公主将在这片苦寒之地,在陌生的丈夫身边,在迥异的习俗和宗教包围中,在无边的孤寂和思乡之苦中,耗尽她漫长而煎熬的一生。她轻轻闭上眼,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逸出唇边,消散在震天的欢呼声浪里,无人听见。
婚礼之后的饯行宴,气氛比之前那次更加微妙。金帐内灯火通明,烤全羊焦香四溢,忽迷思的酒气熏人。回鹘贵族们因婚礼的成功而更加放浪形骸,谈笑声、祝酒声震耳欲聋。牟羽可汗高踞主位,志得意满,搂着身边另一位衣着暴露、眼神妖娆的回鹘宠妃,大口喝酒,大声谈笑。新晋的可敦咸安公主,穿着沉重的吉服,坐在他下首,如同一个华美的摆设。她低垂着眼睑,小口啜饮着杯中物(或许是水),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脸上维持着一种近乎完美的、空洞的平静。只有偶尔,当可汗粗鲁地将酒肉递到她面前,或是宠妃投来挑衅的目光时,她长长的睫毛才会剧烈地颤动一下,随即又恢复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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