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江楚禾回到归元堂时,已经是午后时分。
她脚步匆匆,眉头紧锁,心中一团乱麻。
此番出诊,她不仅看过甜果,还顺道去附近有类似症状的人家一一走访,患者情况与钱媪所说相差不大,皆是四肢发软,瘫卧在床,且有不少人已经出现肌肉萎缩的征兆,眼看就要朝着“干尸”的路子发展下去。
但唯有一点,钱媪说得不太确切,那便是“高热”。
据她今日所见,病患初期是发高热不假,但很快便会转为低烧,且久久不褪。
说起来,竟与那人在月圆之夜时毒发的症状颇为相似。
想到这里,江楚禾猛然止步,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整理头绪。
正在此时,内院中也传来一阵脚步声,熟悉的低哑嗓音打断她的思考。
“江九娘子?是你么?”
江楚禾唯恐将病气传给他,心下一急,张口便喊:“你别出来!”
司徒靖不明所以,只得应声站定,高大的身影一如往日那般挺拔如松。
她隔着月亮门旁的镂空砖墙向内看去,默默思忖:按照钱媪所述,甜果发热不到两日症状便突然恶化,浑身酸软无力,以至卧床不起。
适才见他行动自如,应当并未中招吧……
江楚禾强迫自己乐观作想,却仍然不能放心,“晏安,你今日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舒服?”
“我并无不适。外面情况如何?”
“先不提那个。”她将手从墙壁上的镂空雕花伸出去,“拿来!”
司徒靖立即会意,乖乖将腕脉送向她的指尖。
如她所料,此人脉象稳健有力,与甜果大不相同,想来诸多相似症状应当都是巧合。
但是,眼下他体内残毒未清,绝不可再沾染半分外邪。
“晏安。”江楚禾语气郑重,“你脉象尚稳,但仍需静养,近日莫要踏出此门。”
她有意稳住声线,但那份紧绷仍然没有逃过司徒靖的双眼。
“那你呢?”他问:“可是钱媪所言非虚,城中真有疫病?”
“现在还不知道。”江楚禾揉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神色难掩疲惫:“方才我去钱媪家里看过她的孙女,也顺路瞧过别的病患,此症甚是诡异,且暂无医治之方。虽说我目前并不能肯定此病的确易于相染,但县里患者不少,大多都是举家患病,慎重起见还是以避其毒气为上。我与宋福这些天先住在前边儿的病舍里,万一我们已然沾染病气,也不至于连累你。”
连累。
这两个字狠狠击中了司徒靖的心,他下意识攥紧双拳,就连眉峰也隐隐蹙起。
不过江楚禾现在没那个心思,便也未曾察觉到他的失落。
她自顾自继续道:“总之,近几日你就先在内院儿好生呆着,汤药我会让阿福按时放在此处,至于餐食……”
“我会做好,放在门下。”司徒靖难得插话。
“这……”
“稍后我便将今日的午膳送来。”司徒靖又补充道,“我做了汤饼。”
“那……有劳……”
直到此时,江楚禾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对他的悉心照顾已经如此习以为常。
这个发现让她有些意外,但是很快,内心的波澜又被另一桩要紧事给覆盖了过去:“对了!我屋里有本手抄的小册子,还得劳烦你帮我寻来,留在这月洞下就好,等会儿我一并取走。”
司徒靖沉默一瞬,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在犹豫片刻后却只是问:“此书,现在何处?”
“呃……”这倒真是把江楚禾问住了。
她除能隐约想起自己昨晚睡前正读到此书的《蛊物篇》外,对它之后被收在哪里可说是记忆全无。
不过按她平日里的习惯,应该随手就……
“可能……在……我……床上?”江楚禾大胆提议,“你到处翻翻,肯定在那儿附近!”
“……”司徒靖顿觉无语。
外男进女子闺房已算得上不成体统,更遑论还要在她床榻上四处翻找……
但江楚禾的面颊虽有些泛红,神色却一如往常,不见丝毫赧然。
这般全不设防的姿态,让司徒靖心下生出几分快意,更何况寻书是为治疫,他自当配合,因此虽有顾虑,他还是欣然答允。
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药草香味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与他屋里的整齐规整截然不同,江楚禾的房间处处都透着生活痕迹,案几上歪七扭八地堆着书籍,一旁的小碟里还有残余的饼渣,架子里的瓶瓶罐罐错落排列,上面还随意搭着一件薄软的寝衣。
此情此景,让司徒靖的耳根有些微微发热,他赶忙挪开视线,将目光投向床榻。
正如江楚禾所说的那样,书卷就摆在她的枕边,似是此间主人昨晚看到倦极,随手一放便沉入梦乡。
司徒靖快走几步,本欲将书卷取走,两眼却不经意间掠过旁边,一件粉嫩的贴身小衣闯入视线,娇艳的浅桃夭色大喇喇地躺在素白床褥之上,显得格外夺目。
他自龆龀之年便奉皇命在观云山守陵修道、侍奉神明,持戒与寻常道人无二,何曾受过这种刺激?
更何况,那物件的主人还是她!
白净的俊脸“腾”地涨红起来,心跳声也“噗通噗通”不断鼓噪着,司徒靖深吸一口气,以极快的速度出手将那册书卷捞起,转身便准备逃离此处。
可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规律的声响。
“笃笃。”
“笃。”
“笃笃笃笃。”
那声音极其细微,混合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中,并不引人注意,但以他的耳力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正是他与南樟约定的暗号。
司徒靖大步上前,打开窗户朝外看去,果然瞧见自家影卫正倒悬着半个身子趴在西侧主屋的房顶,鬼鬼祟祟地叩击着木窗的边沿。
听见开窗的动静,南樟扭头看去,惯常挂在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
好家伙!自家那位清冷自持、不近女色的齐王殿下,居然在江九娘子的闺房里!
南樟至今都记得五年前司徒靖带着一身重伤从战场回来,却得知心上人已然逃婚离京时吐出的那半缸黑血,更记得殿下强撑病体去天枢完成七七四十九日的罗天大醮后,命人在万人冢上种下的桃林,以及独自一人在林中彻夜诵经的那个阴雨连绵的夏季。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
守得云开见月明?
即将脱口而出的调侃就在舌尖打转,可当他对上司徒靖幽深的眼眸之后,又猛地一激灵,南樟赶忙拧了把自己的大腿,将嘴边的废话生生憋回,这才稳住表情,飞身一跃,无声无息地落在东侧的主屋窗下。
然后便听到“砰”地一声。
是司徒靖干脆利落地阖上了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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