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亚·史密斯(Sophia Smith)蜷缩在阁楼角落那张嘎吱作响的破床垫上,把身上那床薄得像纸、硬得像瓦楞纸板的毯子又往脖子上拽了拽。1989年的伦敦东区,夜晚的寒气像是活物,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隔壁垃圾箱若有若无的酸腐气,从墙壁每一个细小的裂缝里钻进来,钻进骨头缝里。她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这寒冷本身——尽管这具十一岁的身体确实冻得发麻——而是因为这漫长、看不到尽头的贫穷,像铅灰色的浓雾,沉沉地压在这栋摇摇欲坠的排屋里,压在每一个人的肩上。
楼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沉闷得像破风箱在拉,那是父亲乔治(George)。索菲亚闭上眼,脑子里清晰地映出他佝偻的身影,还有那只浑浊发白的右眼。伍尔维奇兵工厂(Woolwich Arsenal)的火药粉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吞噬了那只眼睛的光明,只留下一个空洞的标记和一份微薄得可怜的伤残补贴。
紧接着,另一种声音加入了咳嗽的合奏——一种单调、疲惫到骨子里的“哒哒哒哒哒”。那是母亲艾米丽(Emily)的缝纫机,在楼下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永不停歇地奔跑。它跑过黎明前的黑暗,跑过午夜的死寂。索菲亚几乎能想象出母亲此刻的样子:背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针尖下那些廉价布料,手指僵硬地推着布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变形。那台老机器榨取的不止是布匹,更是母亲的血肉和岁月。
“Sophia! Lily! Get up! School!” 母亲沙哑的声音穿透薄薄的楼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催促。
索菲亚猛地睁开眼,昏暗的光线下,妹妹莉莉(Lily)在她旁边的床垫上蠕动了一下,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把瘦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索菲亚叹了口气,撑起沉重的身体。阁楼的低矮屋顶压迫着她,空气中漂浮着灰尘。她摸索着穿上那件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亮、打了补丁的校服裙子,冰冷的布料贴着皮肤,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她小心地把毯子给莉莉掖好,指尖拂过妹妹粗糙的亚麻色头发。
她扶着嘎吱作响的木梯子走下阁楼。狭窄的客厅兼厨房里,光线同样昏暗。父亲乔治已经坐在那张瘸了腿、用砖头垫着的餐桌旁,面前摆着他那只边缘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杯。浑浊的劣质茶汤冒着微弱的热气。他那张曾经或许也坚毅过的脸,如今被生活的刻刀雕琢得只剩下深刻的皱纹和挥之不去的灰败。那只完好的左眼也失去了神采,只是空洞地望着桌上粗糙的木纹。他咳嗽的间隙,发出沉重的喘息。
“Morning, Dad.” 索菲亚低声说,声音干涩。
乔治抬起头,那只浑浊的眼睛艰难地聚焦在她身上,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一下紧绷的皮肤。“Morning, Sophia. 睡得好吗” 他的声音像是砂纸在摩擦木头。
“嗯。”索菲亚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投向灶台边忙碌的母亲。艾米丽正小心翼翼地从那只熏得漆黑的旧锅里舀出一点稀薄的、颜色可疑的麦片粥,分到三个同样坑坑洼洼的锡碗里。锅底几乎空了。母亲的动作迟缓而僵硬,每一次弯腰都让她痛苦地皱一下眉。她瘦得惊人,旧裙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哥哥汤姆(Tom)已经在桌边坐下了。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有着超出年龄的沉默和早熟。他面前放着一个干硬的、边缘已经发黑的面包头,那是他昨天在面包房后门帮忙卸货时,好心的面包师偷偷塞给他的“酬劳”。他正小口小口地啃着,珍惜每一丝碎屑。他的校服外套袖口短了一截,露出手腕上冻出的红痕。
艾米丽把三个锡碗端上桌。索菲亚低头看着自己碗里那点可怜兮兮、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灰褐色糊糊,胃里一阵翻搅,不是饿,而是一种混合着绝望和生理性厌恶的恶心。碗边放着一小片面包,颜色发暗,带着可疑的青色霉点。
莉莉也揉着眼睛下来了,看到食物,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带着哭腔:“Mum... bread smells funny again...”(妈妈……面包又闻起来怪怪的了……)
艾米丽疲惫地看了小女儿一眼,伸出手,粗糙的指腹抹掉莉莉脸颊上的一点灰。“Hush now, Lily. Eat what God provides. Be thankful.”(嘘,莉莉。吃上帝赐予的食物。要感恩。)她拿起那片发霉的面包,用小刀仔细地、近乎虔诚地削掉边缘那层明显的霉斑,露出下面相对不那么糟糕的部分,分成四小份,放在每个人面前。削下的霉斑碎屑,她小心地拢在一起,没有扔掉。
索菲亚盯着自己面前那一小条经过处理的、依然散发着陈腐气息的面包,又看了看碗里稀得不能再稀的粥。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猛地冲上喉咙。这具身体里属于成年林曼曼的记忆碎片在翻腾——那些热气腾腾、琳琅满目的飞机餐;那些在明亮超市里随心挑选食物的自由……与眼前这令人窒息的贫瘠形成了地狱般的落差。她紧紧攥着冰冷的锡勺,指节发白。一句低低的、压抑不住的不受控制地从齿缝间挤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这么穷?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声音很轻,但在静静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
空气瞬间凝固了。汤姆猛地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莉莉也忘了哭泣,睁大了眼睛。乔治浑浊的左眼似乎也闪过一丝困惑。艾米丽削面包的手顿住了。她放下小刀,没有立刻责备,也没有解释。她只是转身,走到壁炉旁那个唯一的旧木箱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从里面捧出一本厚厚的书——书皮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原色,边角卷曲,纸张泛黄发脆。那是这个家里除了锅碗瓢盆之外,最贵重的东西——一本破旧的《圣经》。
艾米丽捧着它,走回餐桌旁,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她粗糙的手指抚过封面,然后轻轻翻开,纸张发出沙哑的呻吟。她的目光落在某一页上,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是在寻找力量。终于,她抬起头,看向索菲亚。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
“Sophia, my child,”(索菲亚,我的孩子,)她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却又像沉重的枷锁,“Listen to the Word.”(听主的话。)
她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目光垂落在发黄的纸页上,缓慢而清晰地念诵,每一个音节都像用尽力气凿进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God is faithful; he will not let you be tempted beyond what you can bear. But when you are tempted, he will also provide a way out so that you can endure it.’” (“上帝是信实的,必不叫你们受试探过于所能受的。在受试探的时候,总要给你们开一条出路,叫你们能忍受得住。”)
念完,她合上那本沉重得如同命运的书,发出轻微的“啪”一声。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进索菲亚困惑而痛苦的眼睛深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忍耐,孩子,”艾米丽的声音忽然切换成了索菲亚灵魂深处最熟悉的语言——中文,虽然带着浓重的伦敦腔,却字字清晰,像钝刀子割在索菲亚的心上,“上帝试炼我们,必不叫我们受试探过于所能受的。祂在看顾,祂有安排。我们…我们只要做好分内的事。”
“分内的事…”索菲亚咀嚼着这几个字,舌尖尝到的是铁锈般的苦涩。这“分内的事”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放学铃响的余音还在冰冷的空气里震颤,索菲亚和莉莉小小的身影已经汇入东区灰蒙蒙的街道人流。索菲亚背着那个破旧的帆布书包,里面教科书轻飘飘的,像她此刻空荡荡的胃。她的目的地是两条街外的那家“老派克杂货铺”。店门上的铃铛发出刺耳的“叮当”声,迎接她的是老派克先生那张永远刻薄、布满皱纹的脸。他嘴里叼着一根熄灭的烟斗,上下打量着她。
“来了?手脚麻利点,史密斯家的丫头。今天的报纸捆好了,架子擦干净。别想偷懒,我盯着你呢!”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
“Yes, Mr. Pike.”(好的,派克先生。)索菲亚低眉顺眼地回答,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中文的呐喊在喉咙里翻滚,最终被咽下。她放下书包,挽起那件过于宽大的旧外套袖子,露出细瘦的手腕。冰冷的水桶,油腻的抹布,散发着油墨和灰尘混合气味的沉重报纸捆……她小小的身体立刻淹没在机械而繁重的劳动中。手指很快在冷水和粗糙的纸面上冻得通红、开裂。腰背酸痛得像要断掉。每次弯下腰去擦那肮脏的货架底部,她都感觉自己像一张被强行弯折的弓,随时可能“啪”地一声断裂。
透过布满灰尘的橱窗玻璃,她能看到街对面面包房的后巷。汤姆的身影在那里晃动。他正和一个魁梧的面包房帮工一起,吭哧吭哧地把一袋袋沉重的面粉从送货车上卸下来,扛进后门。面粉的白色粉尘扑满他单薄的肩膀和头发,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苍老的小鬼。每一次弯腰扛起面粉袋,他瘦弱的脊梁都绷得笔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对抗那不堪承受的重量。
而更小的莉莉,像只勤快又胆怯的小鼹鼠,在附近几条稍微“体面”一点的街道上游荡。她挎着一个几乎和她一样大的破布口袋,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人行道的缝隙、商店后门旁的垃圾箱边缘。她在搜寻任何一点可以燃烧的东西:一小块被丢弃的木片、一个踩扁的纸盒子、甚至几块还算干燥的煤核……这些微不足道的“燃料”,是她们家那点可怜的“额外”热量来源。寒冷让她的小脸冻得发青,手指也冻得像胡萝卜。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重地覆盖下来,吞噬了伦敦东区最后一丝天光。索菲亚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酸又软。寒气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她单薄的衣衫,刺进骨头缝里。老派克杂货铺那点微薄的工钱——几个冰冷的便士——在她口袋里沉甸甸的,又轻飘飘的,这点钱买不到希望,只够买回一点维持生存的必需品。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劣质油脂味、尘土味和淡淡霉味的暖流扑面而来。这暖意如此微弱,却已是她们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堡垒。昏暗的煤气灯光下,父亲乔治(George)像一尊被岁月侵蚀的石雕,沉默地坐在壁炉旁那把唯一的破扶手椅里。壁炉里只有几块小小的木柴和莉莉捡回来的煤核在苟延残喘地燃烧,吝啬地吐着一点点微弱的、橘红色的光,根本驱不散屋里的寒意。炉火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只空洞的右眼在阴影里显得更加可怖,完好的左眼也失去了焦点,只是茫然地望着那点可怜的火焰。他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揉搓着膝盖,那里大概又在隐隐作痛。
母亲艾米丽(Emily)佝偻着腰,像一张随时会折断的弓,还在那张摇晃的缝纫机前奋战。哒哒哒哒哒……针尖撞击布料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单调、永无止境。她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蜡黄得像旧羊皮纸,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桌上,三只锡碗已经摆好,里面盛着颜色更深的“汤”——几片煮得稀烂的廉价菜叶漂浮在浑浊的、几乎没有油星的汤水上,旁边放着一小撮昨天剩下的、干硬得如同木屑的黑面包碎屑。
“Sophia, wash up. Supper’s ready.”(索菲亚,洗手。晚饭好了。)艾米丽头也没抬,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缝纫机的哒哒声没有停顿。
索菲亚默默地放下书包,走到角落那个裂了缝的搪瓷水盆前。冰冷的水刺得她开裂的手指一阵钻心的疼。她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哼出声。洗完手,她坐到餐桌旁属于她的位置。莉莉也挨着她坐下,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大眼睛盯着碗里那点可怜的“食物”,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安静。汤姆坐在对面,他沉默地拿起勺子,舀起一点几乎没有内容的汤水,吹了吹,喝了下去。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屋子里只剩下缝纫机单调的哒哒声、壁炉里木柴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父亲压抑在喉咙深处、闷雷般的咳嗽声。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贫穷像一层厚厚的、无形的油垢,糊在每一个人的皮肤上,渗透进每一次呼吸里。索菲亚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寡淡的汤水,看着那几片蔫黄的菜叶在浑浊的汤里沉浮。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再一次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她。前世的富足安稳,此刻像一个残酷而遥远的梦境。她甚至能闻到自己头发上残留的杂货铺灰尘和老派克先生烟斗的臭味。
“妈……”索菲亚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我们……我们还要这样多久?”她用的是英文,声音很轻,几乎被缝纫机的噪音淹没。
艾米丽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哒哒声戛然而止,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屋子里其他细微的声音——乔治的咳嗽、炉火的噼啪——被瞬间放大。她慢慢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瘦削得可怕的侧影。她没有立刻回答索菲亚的问题,那双疲惫至极的眼睛,缓缓地扫过这个破败不堪的家:漏风的窗户用破布和旧报纸塞着,墙壁上大片大片剥落的墙纸和霉斑,吱呀作响的地板,壁炉里那点可怜的火光……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丈夫乔治佝偻的背影上,停留了很久。那目光里有痛楚,有怜悯,还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忍。
然后,她转向索菲亚。脸上没有怒容,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He gives, and He takes away.”(他赐予,他也收取。)艾米丽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Blessed be the name of the Lord.”(愿主的名得称颂。)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索菲亚脸上,那里面似乎有一瞬间闪过极其复杂的东西,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那潭深水般的平静。“We do what we can. One day at a time. That’s all.”(我们尽力而为。一天一天地过。就这样。)
索菲亚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她想尖叫,想控诉,想质问那个虚无缥缈的“主”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把这样的重担压在一群只想活下去的人身上?为什么连一片干净的面包都是奢望?中文的咒骂在她灵魂深处无声地沸腾、翻滚。
然而,最终,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她低下头,沉默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几乎透明的汤,送进嘴里。冰冷,寡淡,带着菜叶腐烂边缘特有的微苦。她机械地咀嚼着,强迫自己咽下去。眼眶热得发烫,但她死死咬住嘴唇内侧,没有让一滴眼泪掉下来。忍耐,妈妈说了,要忍耐。上帝试炼我们……她麻木地重复着这句空洞的箴言,像在咀嚼一块毫无滋味的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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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饥饿、寒冷和无休止的劳作中,像跛脚的蜗牛,缓慢而沉重地爬行。1989年的深秋,伦敦的雨下得格外早,也格外凶。索菲亚十一岁生日的那天傍晚,天空仿佛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破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成千上万的鼓槌在敲打。狂风在狭窄的街道间呼啸穿行,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猛烈地摇晃着排屋脆弱的门窗。阁楼顶上那处用油毡和旧铁皮勉强糊住的破洞,再次宣告失守,冰冷的雨水混合着灰黑色的泥浆,滴滴答答、继而变成小股水流,顽固地渗漏下来,在阁楼地板上汇成一摊肮脏的水洼。
“该死!”索菲亚低声咒骂了一句中文,手忙脚乱地把她和莉莉那两张薄得可怜的床垫拖到漏雨区域之外。冰冷的水滴还是溅到了她的脸上、脖子上,刺骨的寒意让她牙齿都在打颤。楼下客厅里,那点微弱的壁炉火苗在狂风灌入的缝隙中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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