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过窗棂,在桌边吹起一缕浮尘。
萧诀蹲在镶了铜锁环的木柜子旁,翻箱倒柜地找一盒药膏,盒子边缀着水绿色柳叶样的纹路,旋开来则是乳白色的,沁着草木香的薄薄一层。
雷独春安静地望着她。
拂云剑压在桌面上,萧诀动作轻巧,扎得松散的头发从脖颈旁落下些许,痒痒的。她歪了歪头,试图用脸颊把这缕添乱的发丝蹭下去,只可惜尝试未果,反而有点愈发地痒了。
雷独春轻笑了一声,萧诀便无奈地看她。柜门是半阖上的,萧诀站起身,一手拿着药膏,一手顺道从柜子上取了一盘洗干净的樱桃。
这是近来江南最时兴的水果,原本是西域诸国进贡给天子的贡品,后来经皇家御苑培植而在京城广为流通。当年平蜀之后,天子曾在京中设樱桃宴为诸臣庆,扬州刺史薛东丞分得其中一株幼苗,数年之后,这甘甜玲珑的小果又由刺史府走到了民间。
“含桃最说出东吴,香色鲜秾气味殊,”①此物一经面世,便深得四方贵庶之民喜爱,有不少诗人特意为它写诗称赞,而江南樱桃之鲜美亦是可见一斑。
萧诀买它,一方面确实是存了尝鲜的心思,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抹药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从前她会给雷独春买很好吃很好吃的蜜饯,可扬州的雨朦朦胧胧地下,连累街上的蜜饯都有些难言的迷惘,萧诀尝过,总疑心苦,于是只好换了别的。
其实她想要买橘子的,她在剑阁喜欢吃这个,雷独春也喜欢,有些甜、有些滋味儿,还没有果核,可是现在不是吃橘子的季节,所以坐在这间客栈里,两个人面前摆了一碟樱桃。
雷独春将手轻轻摊开,她已经去掉了那副沉闷的黑色手套,由腕间被勒出的红痕向下,是瓷白掌心里纵横交错的蚯蚓似的伤痕。
很丑。
雷独春蜷了蜷手指。
萧诀没有说话,她的眼睛低垂着,旁人便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知道那只握剑的手挑起一点药膏,轻轻涂抹在另一人的伤口上。
握着剑的人总是要稳稳当当,可萧诀的左手攥着雷独春的指尖,右手在伤口上涂抹,药膏却连不成一条笔直的线。
是伤口的起伏影响了她的心态吧?萧诀自嘲地笑着,可她的手确实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她没有说话,雷独春也没有说话,萧诀始终低着头,看伤口上乳白的膏药慢慢化开,而雷独春的手瘙痒无比,细微地缩了下指尖。
可她还是没有抽出手,过了一会儿,另一只同样遍布伤痕的手拿住一小枚樱桃放入口中,眼睛却流出点泪来。
好苦,她说。
萧诀又拿起她的第二只手开始抹药,这是出门前剑阁内的医师所配备的良药。刀剑无眼,彼此争斗之中,时常有人不慎挂了彩,剑阁又有一批铸剑的师傅,日夜与火星为伍,手上脸上多的是燎泡,种种因素叠加下,这里的医师在外伤治疗上积累起很多心得。
止血的、祛疤的,他们研究丁零当啷一大堆药膏,萧诀用的已经是其中最好的了,可是坐在这间午后沉闷的客栈里,她与雷独春都心知肚明,这双手再也没有挽救的可能了。
雷独春自己也研习医道,她曾经精细地给每一处伤口都涂抹药剂,咀嚼的药草、淬炼的药液,常规的治疗思路、各式的偏门办法,她什么都试过了,可是每个夜不能寐的晚上,这双手还会散发它该死的痒意。这种痒像是恨一样从心底蔓延,从血肉四肢、从她的骨头里蔓延,她坐起身,提起匕首又无力松开的时候,也会迷茫地掉泪。
雷独春并不是一个多么喜欢流泪的孩子,因为泪水代表软弱,代表被重新评估、审视和抛弃,可是距离萧诀越近,她越想哭泣。
药膏终于抹完了。
萧诀没有抬头,柜子边搭一个盥洗架,上面放了铜盆,早早盛好了清水。她背着身在那边洗手,而雷独春眼睫微颤,拼命咽下那个难吃到要死的樱桃。
其实她没有哭,只是心里有一瞬间软弱,眼睛就有一瞬间干涩,嗓音便自然带了些颤意。人是无法控制住流泪之后的表现的,可是萧诀没有问她这样的问题,她只是也拿起一枚樱桃,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说道:“好难吃。”
“嗯,”雷独春轻声应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有点酸,呛到了,所以眼睛会……不舒服。”
“但是其实品味久了,也很好吃的。等一会儿手上的药干了,我再吃一些。”迫于双手上药而无法觅食的雷独春张了张手,轻声而无奈地道。
萧诀也应了一声,她把这一碟樱桃向更靠近雷独春的方向推去,在双方都将樱桃核吐进帕子之后的某个时间,她忽然开口提到了方才。
“其实我说樱桃难吃,是忽然想到一件事。”萧诀抬起眼,她说:“绣绣,你想要报仇吗?”
对雷行川,对青煞,也对我,对所有做错了事情牵连到你的人。
萧诀闷闷地看着她,眼睛显得脆弱而彷徨。
可是萧诀啊萧诀,雷独春叹了气,又极温和地笑着。因为她们之间只有那一个名字可以称呼,而多数对话又不是一个严肃或俏皮到需要名字的场合。人与人的交流也只是分享,现在,萧诀叫了她的名字,雷独春就知道她的心里藏着一件事。
她说:“如果你是指这个下达命令、并且从一开始就在掌控我、摧毁我的人,那我会很乐意。长辞,你能明白吗,我的所有痛苦都来源于他。如果你单单是指一个过路的侠客,那我没办法说恨,也没办法报仇。”
“你从前教我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讲过可以迁怒他人。”
长辞是萧诀的字,并不是雷独春为她起的特别的称呼。诀者,别也,故字长辞,从拜入剑阁起,还活着的就是这样一个孤独而迷茫的灵魂。
雷独春不爱这么称呼她,因为这样的字眼总让人想到过往,人们在名与字中寄寓希望,而有人的名字却要与痛苦相连。
雷独春是这样,萧诀也是这样,两个流着泪的灵魂年少相依,都不愿意戳开彼此结痂的伤痕。
现在,雷独春念出这个名字,轻声的、缓慢的,怜惜而坚定的,只是因为在曾经的陪伴中,有人曾拜托她在她某个需要慎之又慎的时刻这样叫出来。
疼痛不会让一个人迷途知返,可是怜惜会。
萧诀沉默了半响。
其实她有一件很阴暗的事没有说,雷独春双手被废,过往十七年努力付诸东流,萧诀当然恨雷行川,可是也恨自己,恨自己在离开蜀中之前没有去看一看对方,恨她们像水和落叶一样飘零的命运。
因为这恨,她总疑心是自己的过错,以致于连现在的关怀都做得悄然隐秘,她在彷徨,彷徨迟来的关心是否显得虚假,可雷独春顺从地摊开手,她说我不怪你。萧诀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甚至要无理地埋怨起荒木涯了,即使他所做的是最正当的事,杀掉了天一阁中恶贯满盈的一批人,可是这使雷独春受到了牵连。
她开始没道理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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