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驶出江都,城外的景色没什么新鲜。河流汇入大江,照旧一往无前地奔腾,水花拍上船舷,发出“哗啦”的响声。正值春夏之交,江岸边冒出一茬一茬新竹,像刚煮成的新茶,青翠欲滴。有风吹过,响起一阵穿林打叶声。
隔天卯时抵达彭城,薛阿乙撑船靠岸。
天边曙光乍现。
江面起了晨雾,白蒙蒙看不见人,喧嚣声却隔着雾传来,像在听口技先生表演。
江都王给的时间很紧,只得连夜赶路,他们已经十来个时辰没有吃东西了。葛生掀帘出来,对站在船头的薛阿乙道:“薛大哥去吃饭吧,我来看船。”
他撑船一直没有歇息。
薛阿乙摘下斗笠,抹了把汗:“你们先去,我一会儿来。”
葛生应声,拽起翠翠一道下船。
噩耗当头,女人的意志比男人更容易崩塌,翠翠脸白得像勾栏里搽上厚厚脂粉的妓子。
原先预备穿嫁衣到洛阳去,现下换成居丧穿的麻布丧服。父母亡故,子女理应守孝三年,可成败皆归一柄九环刀,江都王顾不上这些繁文缛节,只答应必定妥善安排薛昆玉的后事。
翠翠身后没有人跟上,竹篾帘子晃两晃不动了,薛阿乙问:“冯姑娘呢?”
葛生道:“伤口又裂开了,里头歇着。”
薛阿乙搁下竹篙,转身走向屋棚,竹篾帘子掀开条缝,他愣了下。
薛昆玉的床榻给了冯少媚用,她背对门跪坐在棉被上,解开的襦裙堆积在腰间,水红色的肚兜卷上胸口,露出两条光溜溜的手臂和背脊,乌鸦鸦的头发披散在肩头。
冯少媚正专心解腰上染红了的布条,没注意有人在外面。
她左臂受了伤,用牙齿咬住布条一端,右手一点点把布条剥离伤口,额角青筋暴起。
薛阿乙的眼睛藏在竹篾帘子掀开的缝隙后。
他看见她整具躯体都在颤抖,日光穿过掀开的缝隙落在女人幼嫩光滑的背脊,因剧痛冒出一颗颗细小的汗粒,像门帘上挂的珠串。
风吹起竹篾帘子,影子在雪白的胴体上晃。
耳边传来喧嚣和汩汩的流水声。
布条终于剥落,冯少媚缓缓呼出一口气,汗珠扑簌簌滚下来,她如鱼得水,贪婪地大口呼吸。慢慢直起佝偻的腰背,像一杆被风吹折又弹起的竹子。
手松开竹篾帘子,薛阿乙转身拎起木桶,攀住船舷上打了桶水。
走进屋棚,冯少媚正垂头往伤口裹新的白布,闻声回过头,愣了下:“你怎么没去吃饭?”
帕子在水里浸过,薛阿乙绞干:“不饿。”
他捏住冯少媚光裸的肩膀,掰过来面对自己,女人轻轻的呼吸拍在他脸上。薛阿乙顿了下,拿帕子擦干净女人血肉模糊的腰腹,取走她手里的白布,一圈圈缠上裹住伤处。
冯少媚任凭男人动作,等他退开,道了声谢,卷下肚兜,拢起落到臂弯的衣襟。
沾血的帕子扔进桶里,搅浑了清水。
薛阿乙提起木桶往外走,不留神踢到什么。
“哐嘡”一声响。
十几个时辰没有进食,下盘虚浮,薛阿乙打了个踉跄。低头看去,四四方方,重得跟石块似的,是薛昆玉宝贝了一辈子的刀匣。
脚趾尖踢得生疼。
薛阿乙蹲下来揭开刀匣,反光晃得他闭了闭眼。
八柄卖不出去的刀整整齐齐挂在木栓上,刀身被擦得雪亮。磨刀的人死了,再好的宝刀不磨就要生锈,三两年便成废铜烂铁。
外面传来声响,葛生和翠翠回来了。
冯少媚理好衣衫,看了薛阿乙一眼,起身道:“走吧,去吃饭。”
她掀帘走出屋棚,阳光倾泻而下。这几日养伤没有离开乌篷船,屋棚里待久了不见光,一时扎得眼睛生疼。冯少媚没有抬手遮挡,耐心等酸涩感慢慢过去。
背后传来声响,薛阿乙跟上来,身后背着刀匣:“走了。”
天刚亮,彭城不比江都热闹,路上行人稀稀拉拉,二人随意挑了间馄饨铺子坐下。
刀匣搁在长条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馄饨很快端上来,青翠的葱在汤水上浮浮沉沉,像白水镇田野里摇曳的青草。馄饨很便宜,五个铜板管饱,里面只有青菜和一点肉沫,清汤寡水。
闻到馄饨的香味,薛阿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饿了,像用过麻药的断臂人忽然感觉到疼痛。
吞咽下肚,暖流跟着一道涌进空旷的胃。
筷箸的拨动快起来。
冯少媚咬开第三颗馄饨,薛阿乙面前的海碗已经见底。她瞧了他一眼,招呼旁边端菜上桌的堂倌儿:“小二哥,再来碗。”
“好您内!”
两碗馄饨下肚,汗如雨下、通体舒畅。
卯时过半,来吃早膳的食客多起来,耳边响起嘈杂的人声。薛阿乙搁下海碗,从袖囊里摸出一串铜钱,数出十五文递给堂倌,背起刀匣和冯少媚往外走。
和进馄饨铺子的人擦肩而过,薛阿乙的肩膀忽然被人狠狠一撞。
他打了个踉跄,刚直起腰,只听身后“哗啦”一声响,背上刀匣的重量徒然一轻。刀身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木匣里的刀倾泻而下,九环刀也掉在地上。
冯少媚蹲下来捡起断裂的搭扣,断口平整光滑,是被人砍断的。
她抬头和薛阿乙对视一眼,看向撞他的人。
是位年过花甲的老叟,书生打扮,满脸的皱褶打成结,抖着嗓音拱手道歉:“是老朽没长眼睛,多有冒犯,还请二位大侠见谅——着实抱歉,抱歉。”
寻常老人不可能把习武之人撞趔趄。
薛阿乙扬起手。
老叟张大眼睛,“噗通”一声跪下来。
周遭已经围起看客,一双双眼睛看过来,左手边是佩刀的青年男女,右手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有巡逻的士兵经过,听到吵闹声,朝馄饨铺子走来。
薛阿乙慢慢捏紧拳头,指节发白。
盔甲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
“咣当,咣当!”
冯少媚越过薛阿乙,弯腰搀起老叟:“快请起,区区小事莫放在心上。”她拾起九环刀搁进木匣,推了推薛阿乙,“过来帮忙。”
薛阿乙收回手,俯身去捡掉在地上的刀。
盔甲碰撞声止住,又渐渐远去,堂倌儿高声招呼人进来吃碗馄饨,周遭看客一哄而散。
-
回到乌篷船上,薛阿乙让葛生掌船。他把九环刀从刀匣里取出来、藏在迎枕下,抱起刀匣掀帘走出屋棚,摆在甲板正中央。
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水饱饭足,困意蜂拥而至,薛阿乙几乎整整两日没有睡,转身回屋棚歇息。
阖了眼,疲倦争先恐后地爬上身。
昏沉间梦见十岁时娘离开江都那一幕,那天下着雨,她走上洛阳来的贵公子乘的大船,再没有回来。翠翠像娘,都喜欢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女人像野花,脆弱而坚韧,铁心铁意的女人比男人更加百折不摧。
那时薛阿乙就站在摇曳的芦苇荡后,说不上是出于报复还是什么,他没有阻止娘离开。
从今往后他就是没爹没娘的野狗了。
耳边传来挽弓拉箭的声音,很轻,很慢。
薛阿乙倏地睁开眼。
船外是火一般烧过半片天空的晚霞,像那大朵大朵盛开的牡丹花,他睡了大半日,已到掌灯时分。浑身发寒,走江湖的人直觉很准,整个儿人霎时清醒过来。
——鱼儿上钩了。
薛阿乙掀开被褥,大步冲出屋棚。
葛生在撑船,翠翠正坐在长条凳上缝补旧衣,诧异地看过来。翠翠起身:“阿哥醒了?”
来不及解释,薛阿乙从葛生手里夺过竹篙,用力往水石上一撞,乌篷船立时滑向江心。转头要喊冯少媚,她已经从屋棚里出来,捏着一团渔网,扬起手臂,使足力道往靠岸那一面抛去。
渔网撒开,扩散到极致,粗麻搓成的线瞬间绷直,头顶橘红的云霞被分割成一块一块。
十数支箭矢呼啸而下。
渔网拦下大半,余下的被薛阿乙拔刀挡住。
箭簇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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