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以上辈子的母亲是一个人人称颂的模范。
她的父亲集不务正业、投机取巧、油嘴滑舌、烂赌成性等于一身,导致方可以的青少年时代家境屡次大起大落,精彩纷呈。
前一天还能上星级酒店过生日,第二天放学回家发现门口被泼红漆催债;
前脚刷卡给她买小提琴和小礼服、许诺会来参加小学的年级舞会,后脚就查无此人电联不通,害得她们母女俩荣登破产失信名单。
母亲吵过骂过,却依然每次都会坚强地负担起债务和养育,痛苦而坚韧地拉扯着她长大。
等到下一次父亲深情款款的哀求,她会哭着原谅他不负责任的一切,依然如故地爱他,收获丈夫愧疚、感动、光荣与深爱。
毫无疑问地,一个有口皆碑的好女人,一尊伟大的女性丰碑。
她用自己的一辈子来撰写美德故事。
她甚至连流泪的时机都恰到好处,并不像文人笔下喋喋不休的祥林嫂,只仿佛一幅优美动人的文人画,卡在让人动容又不至令人厌烦的分寸。
于是哪怕方家母女的境况人尽皆知,却依然有学校愿意收留她,果栏口的社团都钦佩她母亲的义薄云天,女中丈夫。
至此,人道主义的光辉照耀大地,理想化得不像现实会发生的故事。
方可以是她美德的受益者,同时也是她光辉下的阴影。
当一个人过分完美无缺,便会有人质疑这份光辉背后的伪善。
“演得跟真的似的,真的好伟大好厉害哦。”
“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被追着债还能上我们学校,谁知道背后是不是靠了什么人。”
“她也有几分姿色嘛,难怪她老公每次都舍不得她啦。”
方可以还年少无知的时候,曾经从同学家长的口中听到类似的闲言碎语。
她会愤怒记仇,但本能的趋利避害阻止她当面叫破,只会在背后偷偷报复对方小孩。
母债子偿,哪怕只是一些幼稚的阴招。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却变了想法。
没人比她更清楚真实情况,连这些非议的本人都已经为母亲钦服,唯独与她朝夕相对的方可以反而感到不平与愤怒。
母亲越是表现伟大的爱与宽容,方可以却越发感觉不到这份爱。
这让青春期的方可以总觉得难以排解的挤压与难受。
她甚至无数次地在背后许愿,情愿她真的表里不一,伪善且自私,乃至去追求她自己的幸福,但偏偏都没有。
母亲的伟大反衬出方可以的自私阴暗,她有时候觉得自己一条像暴露在烈日下的水蛭,浑身刺痛。
到最后她甚至有些怨恨这种遭遇,常常怒火烧心,搜肠刮肚,甚至故意用小时候听到的话来攻讦对方,“所有人都夸你,所有人都爱你,可你究竟得到了什么应有的奖赏?上帝许诺会发给你一道贞节牌坊吗?”
等到再大一些,方可以就不会再疑问自己到底有没有被爱了。
母亲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爱。
一个不知道如何爱自己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爱别人?
那所谓伟大无私的爱,不过是对一种传统叙事笨拙的模仿与表演。
她已经在无数的争吵中逐渐磨练出一副铁石心肠,可以坦然接受自己是个离经叛道的不孝女。
非要她认清自己几十年坚持的迷梦又有什么意思,或许她是对的,而自己是错的呢。
方可以拼命读书,成为对方新的功绩,然后在客观上逃离。
物理的隔绝也只是有限地减少矛盾,母亲有无数的不满。
她不喜欢方可以孤僻冷漠的性格,不喜欢她套个麻袋不修边幅就出门,不喜欢她好不容易考上的中文系又中途肆业进演艺圈,不喜欢她总是轻慢的恋爱却坚决拒绝婚姻,不喜欢她一年360天地泡在鱼龙混杂的剧组又苦又累又不稳定,不喜欢她自说自话去上环……
太多太多,她永远忧心忡忡又苦口婆心,扮演一个柔弱无力的母亲。
直到得知方可以对父亲见死不救,母亲终于伤心欲绝,每次见到她不是视若无睹便是怨恨指责。
方可以却从这份怨恨中感到一份荒谬的真实,像是母亲已经忍了很久,终于能随心所欲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表露出她想表露的攻击性。
母亲人生最后的一年里,方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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