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灰蒙蒙地笼罩着崎岖的山路,勉强勾勒出前方官道模糊的轮廓。山间寒风阵阵,刮得人脸生疼,鹿怀舒身上的衣服却快湿透了。她停下来抹了把汗,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的呼吸肺部都是密密麻麻针扎般的疼痛。待身上恢复些力气后,鹿怀舒一手撑着木棍,一手扶着巍峨的老槐树,颤颤巍巍地从山坡上溜了下去。
她没有报官。
因为没人会相信她。鹿张氏是当朝户部尚书的发妻,鹿府的当家主母,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幅慈悲相,而她只是个在祖母寿辰上大闹一通、不孝不善、有娘生没娘养的野丫头,鹿张氏只需一句轻飘飘的“山贼险恶”便能抹去昨晚所有的痕迹。
更何况报仇这种事,总得自己挥刀才痛快。鹿怀舒顺手从旁边草丛里摘了几片叶子,小心翼翼地吸掉其上的露水补充水分,随后拖着早已失去知觉的右腿,一瘸一拐地往城中鹿府走去。
当鹿怀舒满身狼狈地出现在将军府大门时,门房差点惊掉眼珠子:“二······小姐?!”
鹿怀舒用力掐了把大腿,硬生生挤出几滴泪,她咧了咧干裂的嘴唇,身子一软摔倒在地,虚弱地伸出手道:“终于······到家了。”随即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再次惊醒,一睁眼便是鹿张氏放大版的保养得当的脸,鹿怀舒倒吸一口气,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
“舒儿你可算醒了!”见她转醒,鹿张氏顷刻间泪水夺眶而下,“昨夜寺里闹了贼人,听说还伤了人,我和你大姐姐担心得一夜没合眼!派了多少人出去寻你都没寻到,你怎么样?啊?好孩子快让二婶看看,你没受伤吧?!”
鹿怀舒缩在被子里,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神空洞涣散,像是被巨大的惊吓彻底摧毁了心神。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好半晌才语无伦次地挤出几个字:“贼······好多贼······好黑······好冷······”
“好了好了乖孩子别想了,回来就好!”鹿张氏用帕子轻轻沾掉鹿怀舒眼角地泪水,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佛祖保佑你,捡回一条命。快!去请府医来!”
府医早就在外头候着了,诊完脉后说了一大通“惊吓过度”“气血两亏”之类的套话,开了张方子让静养。鹿张氏一直守在床边,甚至亲自喂药,又当着众人的面将几个护主不力的随行婆子狠狠责罚了一顿,发卖了出去。
鹿福槿也来过一次,全程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眼神复杂地瞥了她好几眼,看着鹿怀舒莫名其妙。她临走前将自己随身带着的玉佩丢给鹿怀舒,鹿怀舒仔细瞧了瞧,应当是保平安用的。
鹿张氏在鹿怀舒床边守了好几天,事事亲历而为,并吩咐旁人没有她的允许不得来打扰。鹿怀舒也如鹿张氏所期待的那样,每日沉默不语,一点点细碎的动静都害怕不已。见鹿怀舒果真一幅吓傻了的模样,鹿张氏终于放下心来,吩咐了几句好好照顾二小姐后便兴冲冲地走了。
待鹿张氏离开鹿怀舒才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这几天鹿张氏日日在她跟前带着,她都没没办法跟小鹿念樱说话,想及此鹿怀舒只觉得自己刚包好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念樱不肯投胎转世无非是心有怨气未消散,只需杀了鹿修尘即可,可小鹿不同。
鹿怀舒之前探过小鹿的魂魄,平静无波说是潭死水也不为过,根本感知不到任何怨气,按理来说这样的魂魄早该投胎转世才对。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鹿怀舒只能让小鹿试着说出自己未解的心愿,看能不能从此处下手。
小鹿思索良久,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南竹。
南竹是小鹿母亲留给她的贴身丫鬟,小鹿被赶来柴房没过多久,管事的刘婶便寻了个理由将南竹发配到浆洗房去了,虽是刘婶开的口,但不用想也知道背后必定是鹿张氏的手笔,想要把南竹救出来应该没那么简单,还得从长计议。
就这么过了几天安生日子,麻烦就又找上了门来。
“圣旨到——!鹿府众人接旨——!”
鹿明德搀扶着脸色惊疑不定的鹿老夫人跪在最前面,鹿张氏紧随其后。鹿福槿跪在鹿张氏身边,小脸发白,瞧着像是有些紧张。鹿怀舒躲在人群中低垂着头,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心中涌上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传旨太监身着绯色蟒袍,面白无须,神情倨傲。他展开手中明黄色的卷轴,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已故鹿大将军之女鹿怀舒,娴静端方,性行温良。特赐婚于右丞相纪不楼为妻,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轰——!”
仿佛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了鹿怀舒头顶,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纪不楼?!
鹿怀舒发狠咬住自己的舌头才堪堪维持住一丝理智,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出来。她虽来这里不久,可也听说过纪不楼的大名。
纪不楼,十七岁高中状元,届时正逢北部蛮族叛乱,纪不楼一篇《缴蛮论》横空出世,直击蛮族痛点。圣上大喜,遂派纪不楼往前线缴蛮,而他仅仅只用了三个月便打得蛮族屁滚尿流。二十岁官至右丞,成为大虞建朝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而比起纪不楼堪称传奇的官运,民间更广为流传的却是他的命格。传言纪不楼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亲克友,所有与他交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纪不楼三岁时父母双亡,由祖母抚养,可是没过几年连他祖母也过世了。那时有一户富商看他可怜便收养了他,怎料五年后富商家竟也无故破败了。
就连念书时与纪不楼交好的同窗,也在科考前摔断了手。
为何会突然将她赐婚给纪不楼?鹿怀舒心乱如麻,他们二人素昧平生并无交集,况且她父母早已过世,宫里为何会注意到她?就算是圣上为了照顾老臣遗孤,也不该把她嫁给纪不楼啊!这到底是谁的手笔?鹿张氏?鹿明德?不,他们没有如此大的本事。
“鹿二小姐,还不快领旨谢恩?”传旨太监轻咳几声,开口提醒道。
“臣女······鹿怀舒······领旨谢恩。”她艰难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传旨太监满意地点点头,带着随从扬长而去,只留下满院子心思各异鹿府众人。
还没等鹿怀舒缓过神来,又一道旨意降临——皇后娘娘召见。
皇后?鹿怀舒心头疑惑重重,皇后为何要召见她?还是在这般巧合的时机,难不成此事和皇后有关?
入宫那日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的琉璃瓦。鹿怀舒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宫中嬷嬷引着,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门,行走在漫长而空旷的宫道上。脚下的金砖光可鉴人,映出她苍白而紧绷的脸。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走了不知多久,嬷嬷们终于停下脚步,示意鹿怀舒等在殿外。片刻后,一位打扮得体的宫女走到鹿怀舒跟前,笑盈盈道:“鹿小姐久等,娘娘方才在午睡,请跟奴婢来。”
殿内温暖如春,燃着名贵的龙涎香,香气馥郁,却带着一种令人昏沉的甜腻。皇后端坐于凤榻之上,她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保养得宜,容貌端庄秀丽,眉眼间带着久居高位的雍容与威严,手中捻着一串莹润的翡翠佛珠,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
“臣女鹿怀舒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鹿怀舒依言缓缓抬头,目光垂视着皇后凤袍下摆繁复的刺绣,默默感叹道:看着就值好多钱,真奢华啊。
殿里一时只剩佛珠碰撞的叮咚声,良久,鹿怀舒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果然像她······尤其是这双眼睛。”
她?皇后认识原主的母亲?鹿怀舒心中微动。
“本宫与你母亲是年少时的闺中密友。”皇后坐直身子缓缓开口,目光落到鹿怀舒身上,飘忽不定,“她性子最是刚烈明艳,当年在京中,不知是多少儿郎的梦中人。只可惜红颜薄命,随你父亲去了沙场,竟……”
她顿了顿,语气染上几分真切的伤感:“本宫这些年每每想起,都心痛不已。”
鹿怀舒垂着眼,指尖微微蜷缩,心头莫名泛起酸涩。她顿了顿开口道:“母亲若是在天有灵,知道皇后娘娘还记挂着她,必定欣喜至极。”
“好孩子,快起来吧,赐座。春桃,把我早上命小厨房做的糕点端上来给鹿二小姐。怀舒你快尝尝,这可都是你母亲生前最喜欢的。”
糕点做得小巧精致,煞是好看,若是放在平时鹿怀舒必定会好好欣赏一阵子再细细品尝,可此刻却有些食不知味。这位皇后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真的是闲来无事关心故人之女?可原主父母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要想关心早关心上了,何须等到今日?
“听闻你前些日子,在你祖母寿宴上······”皇后淡淡地抿了口茶,突然开口道,”倒是颇有几分你母亲当年的风骨。”
原来如此!鹿怀舒心中一沉,那场大闹天宫竟是入了这位深宫之主的眼。
“臣女惶恐。”鹿怀舒作势下跪,却被皇后抬手止住。
“你别紧张,本宫召你来并非是兴师问罪的。你父母去得早,留下你一人孤苦伶仃,在叔婶手下讨生活想必不易。你那二婶本宫也略有耳闻,是个惯会做表面功夫的。”
鹿怀舒微微蹙眉,没有接话。
“如今陛下将你赐婚于纪不楼。”皇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纪不楼此人位高权重,手段酷烈,心思深沉如海。陛下与本宫,亦需对他多几分了解。”
“你母亲去得早,本宫和她相识一场,自然待你如自己的亲生女儿般,以后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进宫来,本宫自会为你撑腰。”
皇后居然要她监视纪不楼!
话说到这地步鹿怀舒要是再听不出来就是傻子了,鹿怀舒几乎要笑出声来,感情今日是专门为她设置的鸿门宴啊。不对,并没有宴,只有几道甜到发齁的糕点。
这操蛋的人生!鹿怀舒心底暗骂出声,这哪里是照拂?!这分明是把她往火坑里推!纪不楼是何等人物?在他眼皮底下做这等事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鹿怀舒抬头,眼中皆是茫然:“可是娘娘,臣女也不了解纪大人啊!陛下与娘娘若是想对纪大人多几分了解,为何不直接去问他呢?臣女记得父亲曾教导过臣女,为人君者必得忠诚,不得对君上有所隐瞒,陛下若是去问的话,纪大人一定会如实相告的。”
皇后拨弄佛珠的手猛地顿住,笑容僵到了脸上,不过须臾,皇后很快调整好情绪,笑道:“陛下是天子,怎么可能屈尊降贵去了解一个臣子,何况怀舒是纪大人的妻子,总归是更亲密些。”
不提还好,一提鹿怀舒嘴一瘪,险些落下泪来:“可是······可是臣女听说纪大人······天煞孤星,所有和他亲近的人都没有好结果。皇后娘娘,臣女好害怕啊,臣女不会死吧!”
皇后眼中闪过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她还是温和着摆摆手,随意安抚了鹿怀舒几句,便以自己乏了为由让鹿怀舒下去了。
待鹿怀舒走出宫殿,先前领她进来的宫女换了盏新茶,跪下来轻轻为皇后捶着腿,开口问道:“娘娘,这位鹿二小姐似乎并非像我们听说的那样,奴婢瞧着,不过是个胆小蠢笨的娇小姐罢了。”
“胆小蠢笨?”皇后慢条斯理地剥了颗葡萄,冷哼一声,“本宫看未必。”她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思了许久才带着种说不清的情绪道:“跟她娘一个德行!”
鹿怀舒被宫人引着,脚步虚浮地走出凤仪殿那沉重的朱红大门。外面阴冷的空气灌入肺腑,鹿怀舒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混沌的头脑终于清醒了几分。
看来传言没错,纪不楼果真不详,鹿怀舒叹了口气,惆怅地望着宫墙上头四四方方的天空,还没成亲呢就这么多事,要是真成亲了还了得?
纪不楼!纪大人!纪神仙!你不是很得天子信任嘛!能不能大显神通让天子收回圣旨啊!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鹿二小姐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骤然打断了鹿怀舒的哀嚎,她脚步一顿,缓缓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御花园来了。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汉白玉石桥上,几个珠翠环绕的少女围绕在一起,正嗤笑地打量着鹿怀舒。最中间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容貌娇艳,身着正红宫装,金线绣着振翅的鸾鸟,头上簪着赤金点翠凤凰步摇,流苏垂落,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这谁?鹿怀舒满心茫然。
旁边一小宫女颐高气指道:“见到七公主还不快行礼?!”
鹿怀舒心下了然,眼前这位少女便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子,贵妃孟氏之女——七公主萧时月。鹿怀舒悄悄翻了个白眼,乖乖下跪行礼,不禁怀疑起自己今日是不是不适合出门,因为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位七公主是鹿福槿的至交好友,向来看不惯她。
“鹿怀舒,多日不见你手段见长啊。”萧时月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上的金镶玉镯,缓缓踱步到鹿怀舒跟前,声音里充满了讥诮,“平日里病恹恹的连门都出不了几回,这一出手,就直接攀上了纪大人那棵参天大树,好大的福气啊!啧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鹿怀舒心里暗暗接腔。
“公主殿下说的是!”旁边穿着鹅黄衫子的贵女立刻附和道,“鹿大小姐这病怕不是装出来的吧?寿宴上那一出,演得可真叫人心疼!不仅让众人以为是福槿暗地里亏待了她呢,还把鹿二夫人都逼得当众赔罪了。如今又攀上了纪大人这棵大树,这手段、这心机,真是让人望尘莫及啊。”
“不过鹿二小姐,你都被赐婚给纪大人了,怎么还穿得这般寒酸,也不怕丢了纪大人的脸。”
鹿怀舒今日的宫装是鹿张氏临时翻找出来的,不仅样式是好几年前流行的款式,穿在身上也极其不合身。是以听到这话,几名贵女立即嘻嘻哈哈笑起来。
萧时月嗤笑一声,挑剔的目光在鹿怀舒身上扫视着,仿佛在打量一件劣质的货物:“确实寒酸,不过你也只能配得上这寒酸的衣服了。”她伸出戴着金玉护甲的手指,戳了戳鹿怀舒的宫装袖口,“啧啧瞧瞧这料子,这针脚,怕是鹿二夫人压箱底的旧货吧?啊?哈哈哈哈鹿怀舒,我宫里最下等的宫女都不穿这衣裳,要不你给我当奴婢怎么样?!还能穿上好点的衣裳呢!”
“臣女惶恐。”鹿怀舒敛去眼底的寒意,低声应道。
萧时月见她这副逆来顺受模样非但没有消气,反而更添几分恼怒。她眼珠一转,瞥见鹿怀舒腰间悬挂着的一枚成色尚好的白玉佩——那是鹿张氏临时塞给她充门面的。
“哼,你也配带这种玉佩?”萧时月上前两步突然伸手,竟是想将那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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